自从发明机器以来,人类就变得越来越像机器。
我们用作息表调教生物钟,用卡路里锁定摄入量,用颜值来衡量美丽,用幸福指数互相攀比;我们把自己的情感打包,兴趣模块化,喜怒哀乐皆转化为套路;我们填无数的表格,内化各种规范,适合被排列组合进任何项目工程……
我们确实大大提高了效率,减少了协同工作的沟通成本,我们越来越具有生产力,物质和精神产品都越来越丰盛。然而,正当我们越来越像机器的时候,机器也越来越像人了——AI全面入侵了人类的“操作系统”。而且,比起打扫卫生,它更擅于编程。更可怕的是,它可以像人一样阅读和写作,打破人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这是人类最后的保护区。
目前,很多研究者都从人类文明阶段升级的意义上,讨论ChatGPT、DeepSeek出现后显示出的人工智能技术突破的意义,因为这些大语言模型成功地打通了人工智能和自然语言的阻隔,为人类自然语言找到了一个人脑之外的智能母体平台,这有可能彻底改变人类文明的底层逻辑。
我们唯一的安慰是,AI目前还没有如人一般的思维能力。AI并不是真的在写作,而是在算概率,背后是海量参数和大规模集群训练。也就是说,它看起来像人,是因为它以人类的语料为食料,本身并不能说人话。
然而,这样的安慰却不能让我们安心。因为,我们已经失去对自然语言的垄断了,而我们的对手过于强大,对它的使用又过于廉价。
语言功能是人类起源时期进化出的核心功能,很多人认为它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标志,人类因此成为万物之灵长。语言的发明使个体内在的经验获得外化表达,并与其他个体进行交流,使经验获得相互的理解和连接。人类的社会组织结构(家庭、部落、国家等)、伦理道德体系、价值信仰系统,以及文学艺术创作,都在语言的基础上建立。人类的语言从自然语言中延伸出人工语言,又从计算机编程语言这种特殊的人工语言中延伸出可以打通自然语言的大语言模型。AI杀了个回马枪,它绕过码农,和普通人对话,代普通人说话,背后连通的却不是人脑。人类如果沉溺于这一媒介的延伸,放任自身的语言功能被截除,“人何以为人”的问题很快会被提上议事日程。
从另一角度说,如果AI只会用人类的语料说话,人类就是新鲜语料唯一的供应方。今天,AI之所以可以人模人样地说话,写诗写小说,是因为喂给它的文字是人类既往经验的表达,人类的情感、伦理和创造力都封存在里面。如果人类不能持续提供新经验的表达,这个数据库就陷入了封闭的、高速运转的死循环。很快,它散发出的就不再是一股AI味儿了,而将是尸臭味儿。
正是在人类的自然语言功能可能被截除的当下,文学阅读和创作重新具有了更特别的意义——作为人性的“还魂器”。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邵燕君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4月21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