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夏天,晚饭食毕后,我总喜欢到厝后的那条沙石路上去。沙石路的两畔都种满了作物,西一畔是一块块青碧翠绿的水稻田,东一畔是种了各种菜蔬瓜豆的菜园子:一畦畦的油菜、芥蓝,一垄垄的韭菜、花生,一架架的豇豆、黄瓜。行于沙石路上,我总能听到植物们的呼吸声,窸窸窣窣的,好像在说着悄悄话,好似老鼠嫁走仔(潮州话,女儿)——唧咕噜叫,配合着鞋底与沙石之间的摩擦声,沙沙沙,沙沙沙,真是一曲人与自然协奏的乐曲。

  晚风一阵阵吹拂,稻浪不断地向前翻滚着,憩居在稻棵下的萤火虫便被轻轻地摇醒了。起先只是一盏微弱的、摇摇晃晃的灯从稻田中升起,左边飞一飞,右边晃一晃,像极了正在学飞的雏燕儿。那盏微弱的小萤灯呵,大概是在呼朋引伴吧?不一会儿,稻田的上空便亮起了一盏又一的黄绿色的小萤灯。

  它们逛街似的肆意飘飞着,此刻的天地不再被烈日所霸占,它们便是这田间的主人。看够了如海浪般的水稻田,闻腻了那迷人的稻花香味儿,它们便一跳一跳地飘飞到鬼针草丛上。鬼针草那开着如单瓣菊的白色小花,被黄绿色的萤灯一照,愈发有姿有色了,仿佛焕发出了新的活力,不似白天烈阳下那般惨白。

  小时候,父母因为工作繁忙,他们便把我交给了住在鹅寮里的阿公阿嫲(潮州话,祖父祖母)。夏天傍晚,阿嫲或阿公总会提一塑料桶水往门口的水泥埕泼去。曝晒了一天的水泥埕被水一浇,顿时发出“嗞嗞啦啦”的声响,倒好像是水把它烙疼了似的。每当这时,阿嫲总是语气颇重地叮嘱我:“千万别踏出门第到外面水泥埕去,刚泼完水,土地香香(潮州话,土气蒸腾),小心暑到了。”于是,我只能乖乖地坐在嘎嘎叫着的老风扇底下,无聊地抬头看着厝顶上的灰瓦,看着房梁上的长脚蜘蛛在小心地掠蠓。

  被泼了水后,水泥埕便是阿公阿嫲与我在夏夜纳凉的好场地。阿公点完蚊香后,便卧在竹躺椅上,闭目养神打瞌睡。我与阿嫲一人一张柴凳子,并排坐着,面对着门口的面前溪(家乡的一条小溪名字)与竹林。即使晚风阵阵,阿嫲也喜欢拿把蒲扇,边为我扇风,边给我讲古——或讲她小时候的事,或讲村里的奇闻轶事。

  我喜欢听阿嫲讲故事,即使故事一个又一个地不断重复着,我依旧喜欢听,而且像第一次听到那样感兴趣,因为每一个听故事的夜晚都是不一样的——有时有星星;有时有月亮;有时整个夜空一颗星或一弯月都见不着,漆黑一大片。

  我依然记得那天晚上——我与萤火虫相识的夜晚。阿嫲与我坐在鹅寮门口纳凉,忽然对面的竹林里一闪一闪地飘飞出来好几个绿色的光点,我从柴凳子上一下跳起来,急忙躲在阿嫲的背后,抱紧阿嫲,颤抖地对阿嫲说前面有鬼火在飘。阿嫲边笑边拿着蒲扇拍了拍我的头,笑呵呵地说:“孙仔免惊(潮州话,不用害怕),那不是鬼火,那是萤火虫啊,你仔细看看,它们多可爱多神奇,短短的尾巴在发光呢。”

  之后的每个夏夜,我好像都能看见这些小精灵从竹林里飘飞出来。它们飞着飞着,便飞到了面前溪上,平静的溪面上便倒映出了一盏又一盏黄绿色的灯。我跟阿嫲说,我们与竹林里的萤火虫们每天晚上都见面,它们应该熟识我们了吧?阿嫲却告诉我,我们每天晚上遇到的都是不同的萤火虫,这种发光的小虫,晚上发完光,有很多到了白天就要僵死过去了。

  我不相信阿嫲的话,鼓起勇气叫阿嫲带我去竹林里抓萤火虫。我把抓来的萤火虫放到塑料瓶里,看着它们紧张地闪着绿光。在关了灯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欣赏着它们一闪一闪的绿光,看着看着,我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隔天早上一看,昨晚的萤火虫全都颜色黯淡地死掉了,那发光的尾巴变成了暗暗的灰绿。

  我哭着对阿嫲说,我再也不抓萤火虫了。阿嫲抚着我的头,笑着说:“孙仔啊,听更老的一辈人说,萤火虫是人死后变成的,它们一闪一闪地飞着,是要回人间再看最后一眼呐。阿嫲以后也会变成萤火虫,你会抓阿嫲吗?”我认真地摇着头:“肯定不会啊,阿嫲那么惜我,我可舍不得。”阿嫲“哈哈哈”笑开了。

  如今,阿嫲已去世多年了,我却没有遇见那只阿嫲所幻化而成的萤火虫。但我相信阿嫲一定曾擎着一盏黄绿色的灯飞回来过。她飞过鹅寮门口的水泥埕,飞过老厝的格子窗,飞到我的前面,照亮我回家的路,只是那时的我并不认得,没有意识到罢了。不知阿嫲是否因此而哀伤过呢?

  萤火虫越飞越远,越来越接近天上的明月与斑斑点点的繁星。它们的梦想,或许是成为星星挂在夜空闪烁,俯视渐渐沉睡的大地。此刻,还在田间自由飞荡着的它们,应是人间最自由的流星吧。

林以烁(26岁) 广东省潮州市湘桥区城南小学教师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8月18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