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北方人,我却很爱雨,尤其是绵绵的、不声不响的雨,这样的雨总能催我胡思乱想,带我抵达千奇百怪的“从前”。到建阳那天,就是这样的雨。

  汽车从宾馆驶出,一滴滴水珠打在玻璃上,车窗很快布满水雾,渐渐模糊了青山,只余层层叠叠的绿影在流动,让我不禁想起少年时初读《朱子语类》的记忆——冷、密、不知所云。小时候,家里有“半亩方塘一鉴开”的条幅,那时我以为他是个种荷花的。后来才知道不是——他是种心的人——但理学总让我觉得像“凉白开”,清是清,但是没味。

  考亭书院是第一站。作为朱熹创办的最后一所书院,如今的考亭书院全部是重修的,只有书院远处那立于麻阳溪畔的石牌坊离朱子更近一些——始建于明嘉靖十年(1531)的它,曾有大半淹没在泥土中,上下部分颜色迥异。伫立在书院门前,我远望着它,它会不会也在看我?雨滴打我的肩头,微凉,会不会是它在遥遥问我:你来做什么?你能听懂什么了吗?

  或许,我仍然不能全部听懂,但我愿意听。朱熹生命中最后的8年在这里授徒讲学,在这里创立了考亭学派,成为“闽学渊薮”,四方学子不远千里到此求学问道,据说规模极其宏大,有学堂、食堂、宿舍和操场,甚至还有跑马场……

  如今的讲堂里,自然不会有昔日讲学之声,可能是因为下雨,游客很少,极静,雨中似乎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理在气先……”庆云楼门侧有一台AI机器,能模仿朱子与现代人进行对话,但我没有兴趣尝试。我想,那时的朱子在学生眼里会不会就如同当下的AI?学生们遇到的任何疑问都会向他求教解惑?据《朱文公文集》载,朱熹与门人采用“往复诘难”的论辩式教学,这种互动性恰是宋代书院“讲会制度”的精髓。他的思想之所以能够跨越千年而依旧鲜活,正因为真正的智慧并非只是答案本身,而是那份历经岁月仍能启迪人心的精神之光。

  和考亭书院一样,寒泉精舍也不热闹,也是新建。这里是朱熹为母守孝3年的地方。据载,朱子以《诗经·凯风》中的“爰有寒泉?在浚之下”为葬母的凹地取名“寒泉坞”。在寒泉坞旁,依照丧礼,朱子“庐墓三年”,3年昼读夜思,在此建立了他人生的第一所书院“寒泉精舍”,后与吕祖谦共同编纂了《近思录》,精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4位理学家的622条语录,按“道体”“为学”“致知”等14类目编排,为初学者提供了理学入门纲要。

  离开时,一对母子撑伞走过,孩子问:“妈妈,什么是‘为公’?”“就是你不抢别人玩具。”在朱熹哲学中,“公”是“天理”的外在显现,而非个体行为规范,被一位普通母亲如此解读,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从寒泉出发,一个小时后抵达九峰山下的大林谷,那里是朱熹长眠之地。

  墓地远离人烟,坐西北朝东南,顶层墓室,中为穹隆圆形墓堆,像是农家晒谷子时候的堆法,圆而不散,紧得恰到好处。墓前石碑高立,刻着“宋先贤朱子、夫人刘氏墓”。二层为墓园,有石望柱一对,石香炉、石供案各一,皆已斑驳。相传,朱子在建阳时曾梦见异人托梦:“龙归后塘,乃先生归藏之所。”后在黄坑后塘大林谷找到梦中景象,就把这里定为安息之地。有人说,这里是“凤穴”,是风水极好之地,我点点头,却想起了寒泉。朱熹为母择地寒泉,为己选地九峰,两地相距百里,像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给母亲腾出了最好的屋子,自己睡到隔壁柴房里头去了。他会不会早就把生死看淡,择一地清幽,把自己藏在山中,用最后的仪式告诫世人要知礼知情?这处墓地与其说是归宿,不如说是他给世人的一个注脚——讲了一辈子的“理”,最终选择用一生去“行”。

  下山时,雨已停,地上仍湿,山色层叠,云雾缭绕,鸟鸣寥落。我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想通”什么。回望一路走过的考亭与寒泉,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洗过一遍,不是衣服,不是身体,是某种思想的苔藓被悄悄揭去。我知道,走过这一程,心中多了一盏灯,不明亮,却温热。

家民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8月18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