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芊芊拼尽全力往教学楼的顶楼跑。

  秋风裹挟着薄雾般的细雨阵阵扑面,头顶乌云盘桓不散。

  那个女孩悬坐在边缘,手里握着一束五颜六色的气球。气球飘荡,只游丝一线牵着。余芊芊伸出右手,柔声对她说:“来,到老师这里来。”余芊芊能看见她摇头的动作,却看不清她的脸。

  闹铃爆炸式响起,余芊芊猛然惊醒。恍惚几秒后,她才意识到刚刚是个梦。手机显示6点半,她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扯下粘在身上的被子,翻身起床,洗脸的时候脑海里还悬浮着那个梦。

  余芊芊新学期接手的班级是个扎手的刺猬,学生众多,情况复杂。又听到不远处的一些不幸消息,她更觉不安。在学校连轴转了一整天之后,她决定把自己埋进书海,试图从纸张间找到路径。

  她推开书房的门,打开昏黄的顶灯,忽然发现书架塌了一角。调亮台灯后,她弯下腰一本一本地捡起地上的书籍。一本泛黄的书从另一本书的夹缝里掉了出来,是鲁迅的《彷徨》。“这不是我的书。”她万分确信。翻开扉页,确实没有余芊芊的藏书章,更没有她写下的购书日期。她在书的前后翻找,直到她翻到《在酒楼上》这一页,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痕迹才牵动她的记忆。

  这本书是许老师的,因为无意间夹在教材中,余芊芊毕业前忘记归还了。许老师是余芊芊本科时的文学老师,教她的时候许老师年逾五十,如今应该已经快退休了。她第一次见到许老师那天风朗气清,许老师穿着整洁的蓝衬衫走进了教室。那一抹蓝和蓝天形成美妙的押韵,镌刻进余芊芊的心里。许老师总是笑脸盈盈地讲课,耐心细致地引导学生思考。他曾经问余芊芊,最喜欢鲁迅的哪篇小说。她说,是《在酒楼上》。

  余芊芊整理好书架,坐在灯下翻开了《彷徨》。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世纪70年代的版本,装帧简单,纸张轻薄,封面上是鲁迅的头像。再次阅读《在酒楼上》,她回到了“深冬雪后,风景凄清”的故乡,也回到了渐行渐远的文学课堂。曾经的感动如汩汩清泉渗透进这间书房。毕业前最后一节课,许老师说:“知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生的境界,我们以此区别于他人。”这句话,此刻正贴在余芊芊的书桌上。

  她合上书,犹豫着点开了许老师的微信,毕业后两人的聊天记录只有几条节日祝福。如今余芊芊身为人师,深知老师不可能对很多学生印象深刻,何况她在同学中也不算优秀。自己就像吕纬甫口中说的蜂子或蝇子,飞来飞去还在原点。

  “或许老师已经不记得我了吧。”她这样想。聊天框里的话删了又删,最终还是没能点击发送。余芊芊懊恼于自己的怯懦,入社会几年还是没能生出更多勇气来。反复折腾了几遍,她误触了一个表情包。她紧急撤回,没想到许老师回复了一个微笑。她硬着头皮说起发现《彷徨》的经过,又询问许老师的身体情况。斟酌再三,余芊芊终于说:“许老师,周末我去N城看看你吧。”

  在去往N城的高铁上,余芊芊想起《在酒楼上》里有一句:“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她与许老师这一别,虽没有10年,但人生阶段的改变让她有沧海桑田之感。

  推开咖啡厅的门,余芊芊瞬间捕捉到许老师的身影。他穿着灰蓝色的毛衣,眼镜挂在鼻梁上,正在划拉手机页面。手机屏幕上的字号巨大,余芊芊想看不见都难。

  见到余芊芊过来,许老师放下手机,轻声说:“芊芊,感觉你长大了。”

  “许老师,以后我就不是长大了,是变老了。”余芊芊笑着说。

  “变老还早着呢,是成熟了。”

  交谈过程中,余芊芊说了工作中的许多困惑,更多的是一种无力。谈及一些学生家庭的特殊情况,余芊芊的眼眶里开始有雾气升腾。

  “芊芊,你是个好老师。”许老师说,“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认为你是最优秀的学生。现在我听你说这些,我认为你是最优秀的老师。你既没有‘敷敷衍衍’,也没有‘模模胡胡’。”

  “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是《在酒楼上》里的句子,许老师的话触发了两人之间的暗号。余芊芊笑了一声,喝了一口咖啡,抬头看见许老师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她顿了一下,说:“N城很近,前几年我想过很多次,都没有勇气来看您。许老师,您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可是我并没有让您感到骄傲。”

  “你最喜欢的学生,是成绩最好的孩子吗?”许老师问。

  “不是,我最喜欢品质好、有特点的学生。”

  “那你读书的时候为什么喜欢我的课?”

  “因为知识之外,您关心我们,心里有学生。”

  言及此处,余芊芊醍醐灌顶。许老师扶了一下眼镜,流露出满意的笑容。当年许老师读完她的毕业论文,也是这个神情。

  几个小时的交谈中,余芊芊惊异于许老师的记忆力和观察力。他提到余芊芊读书时的许多习惯,谈起她写过的那些文章,甚至准确说出了她好友的姓名。此刻,余芊芊看着两鬓斑白的许老师,仿佛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厅,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许老师问她往哪边走,余芊芊指了一个和他相反的方向。她忽然想起了《在酒楼上》的结尾:“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稍加思索,余芊芊说:“我送您到地铁站吧。”两人一路闲谈,直到呼啸而过的地铁带走了许老师的背影,余芊芊才摸到包里的《彷徨》。她轻叹一声,心想,特意带来,又忘记归还。她细细抚摸着陈旧的纸张,随着地铁的报站声转身融入人海。

高星雨(26岁)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0月20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