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碰到他。
他常常坐在正对着马路的轮椅上,但偶尔会起来走一圈,戴框架眼镜看报纸,花白头发剃得很短,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亮晶晶的头皮,神态安宁。
楼下的婆婆说,可怜哦,这么大年龄了,一个人住着,也没见有家人来看他。
她确实也没有见过他的家人。雨天他不出门,晴天他坐在楼下看报纸,好像对周围人都不太关心——或许关心,否则何必一定要到路边看报纸呢?而她关心他,只是因为他好像外公,另一个喜欢把头发剃短的老人,一年前因为心脏病过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爱喝绿豆粥和水鸭冬瓜汤,她在家里烧饭时总想绕路去看看,又害怕看到他更伤心。
她亏欠外公,听说外公临终喊她的小名,淘淘,淘淘……
她匆匆关了火,夕阳正好的时候,空气中飘浮着灿烂的金色,他还坐在马路边的轮椅上。他刚好看完了报纸,在手里叠好,慢慢操纵轮椅自己回去了。
外公是没有坐过轮椅的,一辈子身体健康,退休后忙忙碌碌照顾着房前屋后的一亩三分地,不肯闲下来,种两棵梨树,并许多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和冬瓜……坐轮椅的是外婆,外公炖水鸭冬瓜汤给外婆吃,用大蒜、猪油和辣椒炒得酸酸辣辣的青西红柿是给她开胃的。外婆病了许多年,外公一直健康而忙碌着。她小时候和表妹一起养在外公外婆家,皮猴一样爬到外婆的轮椅上撒娇,外婆笑眯眯地说别吵我,别吵我,戴着老花镜给她俩用剩布头缝小兔,小牛,小老鼠……外婆会问,谁是我的小老鼠?
拎着一袋梨,褐皮的丰水梨,她又忍不住绕路去看他。第一次攀谈,送这样表皮粗糙的梨会不会不太礼貌?早知道应该带些光鲜亮丽的果切,老人家是不是都不太吃果切,嫌不干净?果篮可能太正式了,人家该觉得居心不良。也没见过他主动跟谁搭话,万一他不爱跟人说话呢?只是觉得马路前光线好,有点人气?
他没来,或许因为今天是阴天。她有些庆幸,有些失落。
回到家,她又有些疑神疑鬼。今天也出了太阳,按理说该出来的,不会是身体出了问题吧?一连下了几天雨,她更忧心。同事关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劝她及时去做检查,她只说自己没休息好。终于出太阳,她趁大家吃午饭时匆匆跑过去,他安然坐在原地。
梨呢?她哪里还记得什么梨。或许因为她有些狼狈,他突然看了她一眼。五官陌生,但神态很像,如果他能笑一下……她鼻头发酸,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控制情绪。
她心脏也不好,遗传的,3年前做过手术。那时她刚收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都很兴奋,外公外婆埋怨她越来越忙,毕业了不知道找份稳定清闲的工作,家里又不指望她挣大钱……同时外公外婆却骄傲地四处炫耀,向她学习怎么发朋友圈,把通知书翻来覆去拍了许多张照片,编辑,发送——第一条朋友圈。家里没有摆酒,但是外公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她爱吃的,临走前又给她打包了满满几大袋吃的让她带回宿舍。突然,病情恶化,她倒在了医院里。她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情绪很差,办了休学,在医院住院,对陪床的家人大发脾气,尤其是外公。外公不惯着她,不叫她把自己当病人,让她自己做事。她呼吸困难,浑身没力气,故意把东西摔在地上,冷笑——不把自己当病人有什么用,马上都要死了,没有心脏就是会死……
外公去世之后她想对妈妈说,对不起,我以为我不怕死就可以了,我不知道把死挂在嘴边会伤害爱我的、要承受我死亡的人,我现在知道了。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只是抑制不住地流眼泪,床上的外公瘦瘦小小,仿佛所有神气被抽空,所以看起来很陌生。外婆没几个月之后也过世了,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外婆都是糊涂的,不认识任何人,仿佛真正的外婆也跟着外公一起走了,留下的只是外婆的身体。大家都说外婆是伤心得糊涂了。她抱着外婆反复道歉,为生病时的争吵,为后来争分夺秒地忙工作,为幼稚地回避争吵而越来越少去看望他们,但是外婆听不懂。她也恨,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没有人指责她,他们都让她节哀,为了她的身体。
他好像认识她了,从那次对视之后。时常微笑,点头致意,偶尔攀谈。他说话很慢,动作也很慢,好像难以负荷,但是看着她的时候很认真。
马路对面卖水果的大姐对她说,你跟他说几句话也好,也问问他,我们都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家里有几口人。
她却觉得他不太愿意说,只想听她的事情。于是她谈谈生活,也谈谈工作。她就职的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她负责的项目也与人工心脏有关,他们将人体的其他细胞重编程为诱导多功能干细胞,随后分化为心肌细胞和血管细胞,再构建成心脏结构,通过光场控制其收缩跳动。虽然这项技术依然有许多局限性,距离应用也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但是想到将来像她一样的患者不必苦苦等待一颗意味着另一条生命消散的心脏,她认为一切努力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他的目光鼓励而包容,她又好像看见了外公……
工作取得成果的那天,各大媒体都进行了报道,虽然只是一颗不足5厘米的心脏,但它真实地跳动着。她照常跟他分享了喜悦,并久违地在和家人的电话中提到了外公外婆,提到了她的愧疚,也提到了他……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去参加今年医院组织的器官捐献者的集体活动,她意识到什么,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集体活动上,她看见他坐在捐献者家属的席位里对她微笑。
徐嫣然(28岁)武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博士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9月15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