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我们在别人的眼光里跌跌撞撞,常常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快、不够强。人生无需时时绷紧,成长的意义不在于战胜所有困境,而在于学会与不完美的自己并肩前行,那些犹豫、彷徨、痛苦与渴望,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与自我和解,不意味着停下,更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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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地为牢(小说)

  胡棪荣(25岁)中国科学院大学昆明植物研究所硕士生

  凌晨

  离心机嗡鸣着,刚从冰箱拿出的培养液在瓶身上凝出细密的水雾,薛棪的手机蓦地在实验台上震动起来,她摘下手套去拿,跃动的消息上方,屏幕上显示6点整。

  这个点,父亲应该已经在医院躺下,等着粗厚针头插入他手臂上狰狞的瘘管,就像一台迫切需要加油却永远加不满的车。

  “丫头,上次说那个科长的儿子……”薛棪按住语音键:“都说了我有对象。”她抬眼看了看离心机,转速已经降到8000转。母亲很快又发来一句话:“反正我到现在没和身边人说你谈对象,这些优质股还是要了解一下的。”附在消息最后的,是一个呲牙笑的表情。

  薛棪没回复,转头给周景訸发去一句“生日快乐”便摁灭了手机。

  母亲总这样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女儿很好,怎么都不应该找一个个子不算高、薪水也平平的男友。她也总是坚信她的女儿结婚生子才能获得幸福,尽管她自己并没有嫁给爱情,只是嫁给了“也到年纪了”“你外公很满意这个小伙子”的外界期许。

  随后,这段婚姻又被迅速地套上了更大的义务枷锁,母爱将她牢牢捆在了一个多病的男人和恶毒的婆婆身边。她成为家政超人,可谁还记得她曾经也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女?这种自愿的牺牲总压得薛棪喘不过气,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她没有出生,也许这样一切都会不同,至少她的存在不会成为她父亲重病时束缚住母亲的锁链。

  这样的想法对她父亲太残忍,但她既抑制不住这样的想法,又在那样的可能性里煎熬,自责不已。

  所以为什么要结婚?她想着,也真这么问了。微信那头输入许久,最后母亲很认真地回答:“不然老了只有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午间

  寝室门推开的瞬间,冷气裹着李小凤的凉拖卷了进来,吹散了薛棪的睡意。

  “昨天又熬夜做实验了?”李小凤没抬头,把食堂打回的饭掷在自己桌上坐下,手指无意中碰到鼠标,亮起屏幕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参考文献。

  “嗯。”

  薛棪把咖啡倒进水中晃了晃,液体撞击杯壁的声音让她想起高中。她和同桌原筱总是在课后一边泡咖啡一边交流学习心得,但交流更多的却是如何用各色胶带和颜色淡雅的荧光笔把错题本做好看,以为这样就能将知识和人生收入囊中——她突然想笑。

  “我爸又在吐槽我姐管他要钱。”她点开语音外放,薛棪听不懂,只听到那激愤的男声背景音是嘈杂的鸡鸣牛哞。她张开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平常总是强大又独立、此刻却显出几分无助的女孩。倒是小凤自顾自地继续说了起来:“穷成这样还要搞入赘,两个人拿不出6万块还折腾做试管,太可笑了。而且他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想让我站他那边骂我姐?”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算了,我和我姐也不是一边。”

  薛棪常用的香水让李小凤想起记忆里的焚香。那年奶奶出殡,入赘的姐夫作为“长孙”捧灵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她父亲作为长子举着幡,她和姐姐以及堂姐妹们远远地在队伍最后缀着,唢呐声刺破了大理的云。她总忍不住想,为何同样是养老的工具,却可以被受益者嫌弃至此,原来缺的不只是儿子,更是一种古旧带着腐烂气息的尊严。

  窗帘被风吹进室内,李小凤突然想改论文致谢,她以为她的心早已被磨成灰烬,直到那些话语如火星般溅起来,才知道灰烬下还埋着会疼的血肉。原来他们爱的从不是自己的子女,而是儿女为他们献祭一切时战栗的灵魂弧光。而她其实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下午

  窗外的风像低声呜咽。薛棪只合眼一小时,又拖着身子回实验楼。她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曾想去国外继续深造,只默默在租房网上刷着靠近上海某著名医院的蜗居——只要付出一点梦想的代价,就可以离愧疚很远。

  青松的影子碎在实验楼的玻璃门上,耀眼的阳光却扎不进走廊。手机一震,是周景訸丢来的两个字:

  “想死。”

  薛棪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又和你爸妈吵架了。”是肯定的语气。这句话仿佛打开了对面的话匣子:“真是烦死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和朋友们晚上出来,这就叫瞎混吗?我不知道要努力学习吗?但就不能偶尔让我喘口气吗?非要今天骂我?……”

  吐槽的话语没头没尾,夹杂着许多粗鄙的骂声,带着薛棪回到大二的那一天。坐在漆黑的宿舍楼下,她沉默地拍着和父母因为一些小事就吵得情绪崩溃的周景訸,那是那个自信又搞笑的女孩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到喘不上气。想起“共友”(两个人或者更多人所共同拥有的朋友)前几日还吐槽周景訸“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有钱、有颜、一天天还瞎焦虑”,像一只宠物猫向流浪狗声称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丛林。但她明白,周景訸并不是在炫耀和无病呻吟,只是天堂和地狱隔得太远,彼此都听不懂内心呜咽的字句。

  周景訸跌坐在出租屋的榻榻米上。她伸手够到没来得及吃的冰激凌蛋糕——已经融化,散发出甜腻的气息,混合着威士忌的气味令她作呕——明明想吃这一款蛋糕很久了。她想起17岁那个雪夜,初恋和其余同学一起把她的湖南口音编成顺口溜,笑她是高考移民,班主任当着全班训斥她:“你爸妈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还早恋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谁?”那里不是家乡,那里有很多人,却没有一颗心贴近她。嘴里的蛋糕化作胶水,无声了她喉中的呜咽。

  “他们从没问我要不要这些。”周景訸发来最后一句。谁又问过她呢?薛棪盯着屏幕,想起自己那句“想去国外”刚出口,父亲便说:“女孩子跑那么远太危险了。你弟弟是男孩子,以后出去闯我肯定不会舍不得。”

  如此双标的爱,却将她捆得这般紧。

  至少父母在其他地方还是对她和弟弟一视同仁地爱着不是吗?他们的矛盾也只是源于旧社会微弱却顽固存在的投影。小凤对她的自我安慰总嗤之以鼻,这个从绝对重男轻女的家庭走出来的姑娘,面对父母有着更加坚决和对立的态度,不够爱就是不爱。薛棪做不到她这样。

  暮色

  原筱的微信电话打来时,薛棪正在给小白鼠换垫料。视频里上海陆家嘴的霓虹在暴雨中晕成色块,原筱的珍珠耳钉在镜头前晃:“宝,我们准备去日本玩。”

  “马上要出初试分了。不等出分再去?”

  “他怕真三战还考不上就没有心情玩了。”

  薛棪想起高中晚自习,她和原筱总是躲在全班琅琅的书声下聊着天,那时幻想中的未来总是可期,无关学历、家境。而后,一个在父亲“爸爸的身体实在没法再陪你苦一年”的哀求话语里断了复读的念头,另一个却因为没考上“985”“211”大学被觉得丢脸的父亲逼着在大一的国庆节卷铺盖回来复读。

  此刻那个复读考上好学校的女孩眼角填满了愁绪,依旧是因为学历:“我前两天还去他家见他爸妈了,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谈恋爱。”

  “没事,他今年考上就能和你父母公开了吧。”

  “但愿吧。”打扮精致的姑娘想了想,“其实我也有点受不了他就是个普通一本,我也不好意思告诉我爸。我还在想难道结婚后真的要去他那里吗?妈呀,我都不敢想。”外地人,普通一本,还不像自己女儿保研上岸,就算考研上岸,也早就踩了父母的好几道红线。

  “是啊。”薛棪附和着,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删除了国外发来的邮件,和父母畅想着她既定的未来:“上海离家近,周末都能回来。上海医疗条件也好……”那时父母脸上绽开了那么璀璨的笑。

  由衷地,她从那笑容中汲取到了幸福和力量——这就够了。

  离心机滴滴作响,与7年前父亲确诊尿毒症时的救护车鸣笛重叠,那时的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痛恨于自己的无力。她忽然明白,人生就像离心的样本,总有些东西要沉在管底。就像每次周景訸或李小凤和她说着女权等话题时,她回应的、内心想的、自己真正做的,从来都没统一过——她把自己撕裂成了三体世界里的3颗太阳,于是烈日焚心,倒不如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决定。人生最后终会坍缩为唯一的选项,也许自愿把人生之路裁成单行线也好——她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却总忍不住去想被放弃的另一些可能。换个角度想,有万千选择的人,遗憾也不会比只有几种选择的人更少。

  那头原筱还在说着:“哎,宝,你都不知道这两天我找工作多难,大公司现在居然面试前还要笔试,还考数学题,高中毕业之后我都800年没做过了。哎,你说那些小城市的人都怎么找工作啊……”

  子夜

  晚风彻骨。薛棪走出实验室,保安的手电筒正扫过漆黑的夜。这时候的原筱已经坐上去日本的飞机,海那边的周景訸不知是否又在携友买醉?她又想到小凤,那个姑娘不再执着于晚上不断打电话劝姐姐先赚钱别急着备孕后,此时应该也已早早睡下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宿舍门,漆黑的屋子里,只有李小凤的电脑屏幕微微亮着。她瞥了一眼,那毕业论文的致谢里没有父母,没有导师,只有自己。薛棪想起高中语文老师说的“庄周梦蝶”,如果可以,蝶真的会想成为庄周吗?对于蝴蝶来说,庄周说不定是另一只挣扎着破茧的蝴蝶,只是世界上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丝笼,每只蝴蝶都有自己的茧房要破。

  宿舍门锁咬合的瞬间,陷入床褥的那一刻,一首歌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是歌剧《猫》中的《Memory》。她无声哼唱起那熟悉的曲调。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信息——又一条关于婚姻生活经营的鸡汤。脑海中,走廊尽头,李小凤的螺蛳粉还在桌上冒着香气,原筱的高跟鞋并排立在鞋柜,周景訸的和室拉门反射着手机屏幕的蓝光,像4块块破碎的镜子,拼凑出凌晨3点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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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心耳塞(小说)

  刘鲁(27岁)

  没想到自己的稿件又被拒了。

  我一直记得自己荣获“新星文学创作奖”的那一天,每次闭上眼,黑暗中大会主席微笑着款款而来,把手中金灿灿的奖杯递到我的手上,雷鸣般的掌声在整个大厅响彻。蜂拥而至的记者、报纸上扑面而来的新闻、令人迷醉的鲜花和掌声……都似梦非梦般萦绕着我。但从那一刻起,我的创作灵感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只留下一片刺眼的空白。

  “艾丽丝小姐的作品毫无新意”“这个故事情节也太老套了吧”“艾丽丝小姐又让我们失望了”……那些评论一条条从我眼前滑过,我感觉脸红发烫、胸口发闷。梦境中,那盏金灿灿的奖杯破裂开,碎得四分五裂,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化为泥土。

  惊醒,坐起,心跳加速,额头冒汗。

  在截稿之前,我还是把那七零八落的小说交给编辑,虽然不抱有太多希望,但还是有一丝丝侥幸的期待。编辑皮特看着稿件微微皱眉:“嗯……要不您再改改?”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轻轻咳嗽两声。

  我看出了他的为难和对这个作品的不满意。皮特不断给我机会,可每一次我都让他失望。我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头。

  “艾丽丝小姐的作品昙花一现,恐怕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好作品了。”

  我看到皮特桌旁报架最底下一格悬挂的今日报纸,那行加大加粗的黑字格外刺眼。我一把抓起那张充满讽刺和诅咒意味的报纸,撕得粉碎,揉成一团丢进脚下的垃圾桶,失声痛哭。

  “艾丽丝……我十分理解您现在的感受。”皮特递给我几张纸巾,“其实您一直以来都是一位十分优秀的作家,只是暂时遇到了些困难。您是否考虑也戴一个‘静心耳塞’呢?”

  皮特从他耳朵里掏出一枚耳塞。“有了这个耳塞,外界再嘈杂的声音都会被屏蔽掉。当然,这个声音不只是物理层面的,还有精神层面的。或许,它可以帮助您静心创作。”

  “静心耳塞?这个真的管用吗?”

  “特别管用。戴上它你就会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宁静祥和了,无论是外界刺耳的噪音还是他人尖锐的评判,都将从你的脑海中过滤掉。这个耳塞特别小,我怕丢失还特地多买了一个。要不您先拿这个试试?”皮特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一枚小巧玲珑的蓝色耳塞静静躺在黑丝绒上。

  我接过那枚耳塞,按照皮特的提示将那只耳塞塞进耳朵。

  我转了转脖子,又轻轻摇了摇头,耳朵里没有什么异物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又在皮特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回到皮特身边,却看到那团报纸在垃圾桶里正慢慢舒展开,像绽放的玫瑰。

  “暂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祝好运!”皮特笑着朝我摆摆手。

  “谢谢您,祝好运!”

  刚出门,闺蜜南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约我去新景饭店。

  我和南茜经常在新景饭店见面,看中的就是这里美丽的风景和宁静的环境。南茜是一名实习医生,她曾说每次一来到“新景”,就会有种逃离现实的“心静”之感。不过,每当我们返回城市中心,还是会重新掉回现实的漩涡中。

  “静心耳塞是什么……这个东西靠谱吗?我觉得你不需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记得小时候你就很喜欢看书、擅长写作,你想想你当时是怎么做到的呢?”南茜说。

  “可能就像你说的,兴趣使然。”我感到不安,低着头不敢看南茜的眼睛。

  小时候患病的痛苦让我每时每刻生活在对疾病突然复发的恐惧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躲藏在书中虚幻的故事情节中,在书中寻找内心的安慰、寻找问题的答案。有时我会把脑海里的虚构画面记录下来,慢慢地,我也从一个读者变成了一个作者。那时的我,在读读写写中度过了一段又一段艰难的时光。

  后来在高中的学业压力下,我旧病发作不堪痛苦而退学了,我开始怀疑自己对阅读和写作的坚持。但是在我心中阅读和创作的热情就像燃不尽的火焰,我知道只有写下去才会有希望。慢慢地,自己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甚至机缘巧合下,23岁的我竟然获奖、出名了。

  大概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在意读者和编辑的评价。我总是感到莫名畏惧,好多天都无法拿起书和笔,想要逃避我曾经熟悉的一切。但更令我恐惧的是,我好不容易踏上的职业作家之路将会被自己断送。

  我们选了一个窗边坐下,南茜贴心地选了几道我爱吃的菜。

  “这是我们的新品,玫瑰红茶饮。与普通的玫瑰红茶不同,这款饮品会有一股特殊的口感,不同的人会体验到不同的口感,也就代表着每个人未来不同的运势,两位要不要试一试?”服务员指着菜单上的新品有礼貌地问。南茜听到喝茶也能占卜,顿时两眼放光。

  服务员拿来红茶和玫瑰茶,先把玫瑰轻轻碾碎,又取出一小撮红茶轻轻放在碾碎的玫瑰花瓣中,用勺子在盘子里慢慢搅拌混匀,然后又用镊子取出一小撮茶叶分别放进两个透明的玻璃杯中。热水浇在茶叶和花瓣上,黑褐色的茶叶和淡紫色的花瓣都慢慢漂浮上来,茶水由原来的无色慢慢变为深而浓郁的金黄。

  “这茶水很香,我很喜欢。”南茜喝完,不由称赞道。

  “刚入口时有股酸酸的味道,几片玫瑰花瓣会随着茶水缓缓滑入口腔,我试着咀嚼它们,没想到却是我无法接受的苦涩。”不过我还是咽下口中的茶水,嘴里留下的是淡淡的香甜,“与之前的酸与苦交织在一起,不同寻常”。

  “可能您最近生活不太顺心,甚至有想放弃的念头,但请相信我,您细心敏感的特质非常可贵,只要坚持下去您以后的生活会十分幸运。”服务员说。

  南茜吃惊于服务员如何仅凭一杯饮品就可以占卜。我吃惊于为什么从现在开始,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别人评价的那么糟糕,甚至很迫切地想要重新拿起笔开始创作。

  “二位请慢用。”服务员鞠了一躬,留下了意味深长而又神秘的微笑后离开。

  或许,静心耳塞开始发挥它强大的作用了。

  用完餐后,我和南茜来到饭店的楼顶,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阳光房,里面摆放了几张桌子和椅子。这里的规定十分奇怪,需要带着书才允许进入。不过,也因为这样的规定,这里的阅读氛围十分不错,大家都在埋头看自己的书,看完了还会与身边人交换书来看。

  今天人不多,坐下没一会儿我就有创作灵感——我感受到了!我捕捉到了!我兴奋地记录下灵感火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投入,自己的脑海里有万千世界拔地而起。我可以用这个文化古国所创造出来的美丽文字作为锋利的刻刀,一点点在纸上雕刻出我心中的那个奇妙世界,在这里,不同的人物有着不同的故事和人生,就像现实世界的小小缩影,我赋予了他们新的生命。

  晚上回到家,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回到小时候。那是一个大花园,我未曾去过那,却有种熟悉的亲切感。草地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我坐在一个秋千上荡着荡着,没有病痛,没有恐惧,没有任何杂念,只有温暖的阳光,它照在我身上,留下亮晶晶的斑驳小圆点,草地上倒映着我来回摇荡的身影。我笑着,举起手中的风车,它转呀转呀,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多亏了静心耳塞,我又能安心创作了。

  过了3个月,我把稿件发给皮特。他回信表示十分喜欢这部作品,愿意立刻安排发表——我甚至可以想象出皮特在电脑前开心的样子。

  我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伸懒腰,拿着桌旁的扫帚准备清扫好久没有收拾的家。我把茶几旁的椅子拖到一边,弯下腰,却看到那枚蓝色的静心耳塞静静躲藏在桌底一角,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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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生(小说)

  徐嫣然(28岁)武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博士生

  她想,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碰到他。

  他常常坐在正对着马路的轮椅上,但偶尔会起来走一圈,戴框架眼镜看报纸,花白头发剃得很短,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亮晶晶的头皮,神态安宁。

  楼下的婆婆说,可怜哦,这么大年龄了,一个人住着,也没见有家人来看他。

  她确实也没有见过他的家人。雨天他不出门,晴天他坐在楼下看报纸,好像对周围人都不太关心——或许关心,否则何必一定要到路边看报纸呢?而她关心他,只是因为他好像外公,另一个喜欢把头发剃短的老人,一年前因为心脏病过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爱喝绿豆粥和水鸭冬瓜汤,她在家里烧饭时总想绕路去看看,又害怕看到他更伤心。

  她亏欠外公,听说外公临终喊她的小名,淘淘,淘淘……

  她匆匆关了火,夕阳正好的时候,空气中飘浮着灿烂的金色,他还坐在马路边的轮椅上。他刚好看完了报纸,在手里叠好,慢慢操纵轮椅自己回去了。

  外公是没有坐过轮椅的,一辈子身体健康,退休后忙忙碌碌照顾着房前屋后的一亩三分地,不肯闲下来,种两棵梨树,并许多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和冬瓜……坐轮椅的是外婆,外公炖水鸭冬瓜汤给外婆吃,用大蒜、猪油和辣椒炒得酸酸辣辣的青西红柿是给她开胃的。外婆病了许多年,外公一直健康而忙碌着。她小时候和表妹一起养在外公外婆家,皮猴一样爬到外婆的轮椅上撒娇,外婆笑眯眯地说别吵我,别吵我,戴着老花镜给她俩用剩布头缝小兔,小牛,小老鼠……外婆会问,谁是我的小老鼠?

  拎着一袋梨,褐皮的丰水梨,她又忍不住绕路去看他。第一次攀谈,送这样表皮粗糙的梨会不会不太礼貌?早知道应该带些光鲜亮丽的果切,老人家是不是都不太吃果切,嫌不干净?果篮可能太正式了,人家该觉得居心不良。也没见过他主动跟谁搭话,万一他不爱跟人说话呢?只是觉得马路前光线好,有点人气?

  他没来,或许因为今天是阴天。她有些庆幸,有些失落。

  回到家,她又有些疑神疑鬼。今天也出了太阳,按理说该出来的,不会是身体出了问题吧?一连下了几天雨,她更忧心。同事关心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劝她及时去做检查,她只说自己没休息好。终于出太阳,她趁大家吃午饭时匆匆跑过去,他安然坐在原地。

  梨呢?她哪里还记得什么梨。或许因为她有些狼狈,他突然看了她一眼。五官陌生,但神态很像,如果他能笑一下……她鼻头发酸,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控制情绪。

  她心脏也不好,遗传的,3年前做过手术。那时她刚收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都很兴奋,外公外婆埋怨她越来越忙,毕业了不知道找份稳定清闲的工作,家里又不指望她挣大钱……同时外公外婆却骄傲地四处炫耀,向她学习怎么发朋友圈,把通知书翻来覆去拍了许多张照片,编辑,发送——第一条朋友圈。家里没有摆酒,但是外公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她爱吃的,临走前又给她打包了满满几大袋吃的让她带回宿舍。突然,病情恶化,她倒在了医院里。她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情绪很差,办了休学,在医院住院,对陪床的家人大发脾气,尤其是外公。外公不惯着她,不叫她把自己当病人,让她自己做事。她呼吸困难,浑身没力气,故意把东西摔在地上,冷笑——不把自己当病人有什么用,马上都要死了,没有心脏就是会死……

  外公去世之后她想对妈妈说,对不起,我以为我不怕死就可以了,我不知道把死挂在嘴边会伤害爱我的、要承受我死亡的人,我现在知道了。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只是抑制不住地流眼泪,床上的外公瘦瘦小小,仿佛所有神气被抽空,所以看起来很陌生。外婆没几个月之后也过世了,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外婆都是糊涂的,不认识任何人,仿佛真正的外婆也跟着外公一起走了,留下的只是外婆的身体。大家都说外婆是伤心得糊涂了。她抱着外婆反复道歉,为生病时的争吵,为后来争分夺秒地忙工作,为幼稚地回避争吵而越来越少去看望他们,但是外婆听不懂。她也恨,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没有人指责她,他们都让她节哀,为了她的身体。

  他好像认识她了,从那次对视之后。时常微笑,点头致意,偶尔攀谈。他说话很慢,动作也很慢,好像难以负荷,但是看着她的时候很认真。

  马路对面卖水果的大姐对她说,你跟他说几句话也好,也问问他,我们都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家里有几口人。

  她却觉得他不太愿意说,只想听她的事情。于是她谈谈生活,也谈谈工作。她就职的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她负责的项目也与人工心脏有关,他们将人体的其他细胞重编程为诱导多功能干细胞,随后分化为心肌细胞和血管细胞,再构建成心脏结构,通过光场控制其收缩跳动。虽然这项技术依然有许多局限性,距离应用也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但是想到将来像她一样的患者不必苦苦等待一颗意味着另一条生命消散的心脏,她认为一切努力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他的目光鼓励而包容,她又好像看见了外公……

  工作取得成果的那天,各大媒体都进行了报道,虽然只是一颗不足5厘米的心脏,但它真实地跳动着。她照常跟他分享了喜悦,并久违地在和家人的电话中提到了外公外婆,提到了她的愧疚,也提到了他……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去参加今年医院组织的器官捐献者的集体活动,她意识到什么,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集体活动上,她看见他坐在捐献者家属的席位里对她微笑。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9月15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