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如果说人的生命是一棵树,那么童年与少年时期的记忆就是生命的根系。不管未来走得多远,心的一头也始终会被一片土地、一些人牵住,那份记忆中的守护与牵挂,让我们有了对抗未知与迷茫的底气,永远记得自己的归处所在。
——《中国青年作家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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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小说)
唐雅婷(20岁) 安庆师范大学学生
菱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外婆家门口有好几棵枣树,依偎着墙根往院里伸,每逢夏季,蝉鸣声总伴着熟透的枣坠落的声音,树下青红一片。
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她踩着枣树的枝丫跨坐在树干上,仰着头看天空,两只脚晃晃荡荡的,像扑腾翅膀的鸟。坠落的枣滋养着树根,年年枝繁叶茂,脆生清甜的枣扯着树枝,青嫩的皮儿在阳光下泛着水光似的滑亮,让菱想起外婆房间叮叮零零的门帘。
繁茂的树叶挡住大部分阳光,偶有几束刺下来,晃得菱眼睛疼。她望着空中不断飘走的云,心想爸妈要是坐着云走,是不是回来得会更快些。外婆总说她要听话,家里没人时不许乱跑出去,更不许偷偷爬树。菱不听,她知道为啥外婆不让她爬树,过去老家的墙上都插着玻璃和大铁钉,用来防贼,外婆怕她从树下滚下来,扎在墙上,可她又不傻。
远处电线杆上有一排麻雀,像菱一样安静地坐着,望着天。菱随手摘下旁边的枣,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碎了,心想麻雀竟然不怕电。
菱喜欢吃枣,特别是青色的枣,枣一旦红到皮上,就免不了皱巴,甜味也不如青色的清爽。外婆常拿枣哄她:菱别生气了,吃枣,菱是乖孩子,吃枣。枣能堵住菱心里的怨气,她说不上来吃枣是让她开心,还是解气。每吃完一颗枣,菱就“噗”地一声把核吐飞,像游戏里的豌豆射手。
外婆总在忙,忙种地、浇水,外公常年在外,只有菱和外婆作伴。夏天是菱最爱的季节,因为可以吃枣,但夏天却是外婆最怕的时候,天气热得庄稼要寻死,外婆一个人拉着水管,皮肤晒到黑红。“外婆,你好像枣。”菱手指着熟透的枣,皱巴的皮隆起沟壑,藏不住的干涩。外婆笑,她把菱赶出蒸笼般的厨房,在热气撩人的灶前烧火,里面煨着几只橘子,火燎过的烤橘子,有止咳的功效,专门留给菱吃。
一天晚上,菱被外面的声响吵醒,她坐起来,趴在窗户上,借着月光看到院子里有两个人影,隐约看出其中一个是外婆。她喊:“外婆!”外婆扭头看她,跟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匆匆走进房间,她给菱套上袜子和外套,捉住菱的手,往她兜里塞了一把枣,轻声说:“待会儿少说话,菱乖,多吃枣。”
菱点头,任由外婆拉着她的手往外走,那个人还没走,站在院子里,看见菱,问:“怎么把她带上了。”外婆道:“怕明早醒来见不到人,她害怕。”菱不知道要去哪儿,外婆手提着老式的手电筒,光亮辟出一条路。她们沿着村里的大道,拐进分叉的林间小径,路边树林高大,野草刺人,像在野地里探险。菱生出惴惴不安的担忧,又因未知的好奇而兴奋,她觉得自己是《绿野仙踪》里的桃乐丝,下一秒即将抵达翡翠城。
直到菱有些困倦了,外婆的脚步才停下来。她睁开困得半眯的眼,眼前是披麻戴孝的一群人,低低的哀泣声传入耳朵里,孤僻的房子在黑夜燃起唯一的灯火。菱听着细碎悲伤的哭声,人们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却让菱恐惧,她环顾四周,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死亡。如此寻常的夜晚,却因此变得漫长且悲伤。
外婆是来帮忙做饭的,老家里有丧事,大家就互相搭把手帮个忙。菱被安排在厨房一角,安静地听着大人们低声地讨论死者生前如何如何,了无困意。死亡?菱莫名紧张,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外婆也会这样吗?厨房烟雾缭绕,让她看不清外婆的脸,菱突然站起身,在一众大人的讶异中抱住外婆的腿,她看清外婆的脸,皱纹像枣皮一样堆出略带责怪和抱歉的面孔。菱大哭起来。不要!菱泪眼蒙眬,她拽着外婆的袖子,一手去摩挲外婆的脸,努力去抚平那一条条沟壑。不要!她放声哭起来,声音甚至掩盖过外面的啼哭。
菱就这样哭啊哭,谁来也无法掰开她的手,也无法止住她的哭声。外婆把她搂在怀里,安抚着:“菱乖,菱乖。”大人们议论纷纷:“指定是受了惊,小孩子是能看到的……”
菱一直哭到浑身无力,才合上眼睛,耳边是外婆的低语:睡吧,睡吧。
再次醒来,已经在家里。菱以为做了场噩梦,一摸兜,里面是圆滚滚的枣子。
后来,菱到了上学的年纪,她离开外婆家,在爸妈身边读书。她不习惯城市的生活,不可以随心所欲地爬树,身边的人总叽叽喳喳,不像老家的麻雀那样安静,她想念外婆,想念外婆家的枣树。菱给外婆打电话,电话里絮絮叨叨,说最近的考试考了94分,说自己学会说“枣”的英语,说外婆我想你,说到最后,是外婆给我留些枣,等我回去吃。外婆笑着说好,菱不用想,就知道外婆的脸会笑得皱成一朵花。
看望的话说了一次又一次,菱迟迟没能回去,再次回去,是菱跪在地上,儿时的恐惧真切地降临。她这才知道悲伤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心脏疼得只剩麻木。
枣树还留着,外婆说,菱爱吃枣。
菱脱掉素服,独自徘徊在枣树前,她想像以前一样爬到树上,却发现自己因久坐,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灵活,像鸟一样仰望天空的日子,最终还是过去了。可枣树还会一年又一年地结果,掉落的果实腐烂,孕育新的果实生长,代代相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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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树根脉(散文)
陈雅琪(20岁) 广州应用科技学院学生
树的繁茂要依靠地底下的根茎,我想人也是这样的。
我对村里的树是有独特情感的。就说门前那棵桃树,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为它惋惜,它长在小堰塘斜坡边的中段,这样的险势连鸟雀都要斟酌落脚。或许正是这“险要”,让它的根没能稳稳扎进土里,没几年便凋敝了。几个鸡蛋大小的桃咬下一口,不仅没有汁水,反倒要吸尽你的唾液。
还有一棵树也长在斜坡上,却有着不同的命运。它结下一种圆圆红红的小水果,初入口时酸酸的,嚼两下又从舌尖跳出了甜味——是樱桃!“奶奶,这是从哪里摘来的呀?”奶奶手上舀水的动作没停,笑着回答我:“是之前搬走那家的田垄子旁边的。想吃啊,奶奶还能给你摘。”听完我两眼放光,奶奶却笑我嘴馋,其实我是想去看看为何它不会像门前的桃树那般枯萎。
那家人早就搬去了城里,那树竟然孤零零地生根发芽了。虽然矮矮小小又无人照料,但那奋力斜生出的旁支分明正宣示着不屈的姿态,几颗小果缀在稀疏的叶间,遥挂在风中的细枝上。我惊喜地数着,嘴里还咂摸着小樱桃的味道。
原来,根扎在相同的土地里,也未必有着同样的结局。看着眼前的树,我心里生出一丝落寞,可转念一想,它的根须一定在树下疯狂扩张,一份敬意又涌上心头。后几年,奶奶路过时总不忘看它几眼,偶尔浇瓢水。于是,那倔强的野樱桃,竟也成了我夏天里一份酸酸甜甜的念想。
家里后院也有3棵橘树,并不粗壮,但却是树里极有个性的。有一棵长成一个“Y”字形,其他两棵也许是松柏的钦慕者,长得笔直。其中一棵的小枝丫被我爷爷修剪掉了。“修掉了会长得更好,这看着好看多了。”爷爷细细欣赏着自己亲手雕琢的艺术品,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看着光秃秃的树干,我捧着肚子笑了起来,它看着虽没有松柏的那种正直,却是多了一分老实憨厚,让我格外亲切。
春去秋来,它们就像我的兄弟姐妹一样,当我还在木摇篮里咿呀咿呀时,它们也在大地母亲的摇篮里摩挲着生命的纹路,我们的生命一同萌芽,生长。夏夜里,在院子中央摆上竹床,月光伴着沙沙声流进院子,树影婆娑间是我们一家的笑语声。
春天,我看着爷爷修剪枝叶;夏天,我拿着水管为它浇水;冬天,奶奶扫开树根上的积雪;秋天,它慷慨地送来一树黄澄澄的礼物。我拿着剪刀,爷爷拉下枝丫,一颗圆鼓鼓、半青半黄的橘子就落到了眼前。捏一捏,已经软软的了,把着剪刀“咔嚓”一声,橘子便稳稳落入手心。
“酸!”我脸上的五官紧紧皱缩在一起,爷爷停下剥橘子的手,和我一起龇牙咧嘴,仿佛他也尝到了一样,随后两人又笑作一团。
在一年年的悉心呵护下,橘子树的长势喜人,枝干也粗壮了起来,叶子已经悄悄长过了房檐,望向了外面的世界,就连我也能轻轻一伸手就够到橘子了。以前我从未想象过这些神奇的树以外的世界,踏足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县城。小县城里,我第一次看见了路边排列整齐的树木,它们长得同样笔直,连树叶生长的方向都一致,就是少了点个性,少了点生气。回家后,我窃喜地摸了摸我的橘树,明白它的可爱憨厚正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其中藏着我终将逝去的童年时代。
别离是一场毫无征兆的雨,爸爸从城里回来,商量着要接我去读初中。一个普通的清晨,奶奶牵着我,车过门前,最后一眼,是那3道熟悉的影子在后院墙头摇晃,像在挥手。
四季流转,岁月依旧。城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快乐,唯有爷爷奶奶的爱护让我的生活依旧舒朗,像一丝故乡的风。我常常想,地下的树根是否会像暗河的水一样绵延无尽,也许我的生活就是一条潺潺的支流,纵使奔向了远方,源头那份深沉而温暖的牵绊,依旧清晰可见。
偶然走进街角的水果店,半橙半青的橘子摆放整齐,我不自觉地被那阵阵淡香吸引。回到家,剥开橘子外皮,果肉饱满甘甜,就是少了那一份记忆中的酸涩。小时候总嫌不够甜,现在还念起它的酸来了。我把橘子递给奶奶,轻声问:“奶奶……那3棵橘子树还活着吗?”奶奶愣神想了想,缓缓说:“上次你爷爷回去的时候就枯了,有虫害,今年没顾上给它打药。唉,没办法……一年也回去不了几趟。”听到这话,我停下了剥橘子的手,眼前闪过满树的枯叶,一股陈年的酸涩从我心头慢慢渗出。思绪飘荡到了远方,这酸涩忽然有了形状,蔓延到屋前的斜坡上,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那早夭的桃树,并非败给险坡,而是死于无人问津的干渴;而那野樱桃迸发出的奇迹,全因奶奶路过时的一瓢浇灌。
原来,树虽断了,根须却被爱紧紧牵住。爷爷的剪刀修剪出橘树的憨厚可爱,也勾勒出我生命的初稿;奶奶的水瓢浇灌树根,也浸润我童年的土壤。那3棵血脉之外的“手足”,纵使源头已逝,但它们早已化为我生命的筋骨,成为我站立人间时,最温热的底气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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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星(散文)
李艳妮(18岁)
不知别人是怎样,但我第一次会走路、第一次会说话、第一次跌倒……很多个生命中的第一次都是在奶奶的陪伴下经历的,我是一个完完全全在奶奶身边度过孩童时期的女孩。
小时候,村里人经常讨论奶奶,有的说她脾气大,有的说她爱骂人,说她年轻时是个“增怂”(方言,厉害)的女人。每逢这时,藏在麦草垛里的我,便时常偷偷探出玩花了的脸,好奇地听她们讨论奶奶,然后疑惑地发现,这好像与我印象中的奶奶完全对不上。
每到夜晚,窗户上便悄悄爬满壁虎,白色的老式墙皮一块一块地脱落,露出一片又一片丑陋的灰色。奶奶摇着那把麦草编的扇子,在土炕上哄着我:“噢噢,睡觉觉。”我多半是不睡的,这时奶奶就轻拍着我的背,不熟练地讲着故事。于是,我的梦里没有童话,而是充斥着在奶奶话语中永远鲜活的山上的虫儿、地里的麦苗、奔跑的野兔。
长大些了,奶奶把我带到县城里,她经常一边紧紧抱着我,一边懊恼地看着我的课本:“唉,奶奶怎么帮不上一点忙呢!”这时我便逗她:“奶奶,奶奶,你能告诉我汉字的四怎么写吗?”“奶奶只会写汉字一到三。”“奶奶,奶奶,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吗?”“乖乖,奶奶不会。”
是的,我的奶奶是一个不会写汉字的女人。但是我问她:“奶奶,10减3等于多少?”“是7。”“奶奶,50减3等于多少?”“是47。”“奶奶,奶奶,1000减3是多少?”“是997。”小小的我便会瞪大双眼,随后竖起大拇指:“哇,不愧是卖了好多苹果的奶奶,好厉害!”奶奶这时便笑了,脸上的皱纹像那些她曾经充满期盼的苹果花一样,在春天,终于开满了名为“笑脸”的土地。是的,我的奶奶是一个一生都在田里劳作的女人。
当月光洒满屋顶时,奶奶便开始做针线活。她手指上的顶针和星星一样,都闪着银白色的光,每当这时我就问奶奶:“奶奶,这上面怎么有星星啊?”奶奶笑笑说:“从天上摘的。”然后,她便戴着星星顶针,用银丝一般的针与线做出一双双鞋垫、布衣、布鞋,还有精美的刺绣。于是,第二天我把顶针藏了起来,哭闹着不给奶奶,奶奶便说:“你个瓜娃子,你还用不上嘞。”但我依旧不肯把这宝贝给她,奶奶只得等睡着后再偷偷拿走它,继续做她的一针一线……
后来,我却不喜欢满屋顶的月光了,因为在又一个屋顶洒满月光的晚上,奶奶没有做熟悉的针线活,那些她日夜编织的工艺品,此刻也不见了踪影。那晚,奶奶趁着月光买来了我爱吃的栗子饼,做了我喜欢的炸茄盒,又早早地哄我睡觉。等我醒来,身边没有了奶奶,我怎么都找不到她,最后哭闹着接受了一件事——我在睡梦中被父母接走了。
后来,我时常觉得在城市的繁华中失去了以前的童真和快乐,每当我郁郁寡欢时,便会想起奶奶,可奶奶竟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接奶奶过来,父亲只说:“你奶奶住不惯,不愿来。”我不解,哭着问他:“是不是奶奶不爱我了?”“胡说,你奶奶最爱你了。”“那她为什么不来?”迎接我的只有沉默。
我四年级时,奶奶终于来了,那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一天。我欢天喜地地迎接她,但心里还是生她不来看我的气,而奶奶只是笑着给我讲星星的故事。“天上的星星是独角兽在人间收集来的,它把人的心跳做成了一颗又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每个娃儿眼里的星星都不一样,最亮的那颗星就是独角兽为了让孩子认出最想见的人而做成的。”我笑道:“奶奶,我不是小孩了,而且,你什么时候会讲这么有文化的故事了?”奶奶看着窗外的月亮说道:“有一天我要是没了,你就找天上最亮的星。”
我气呼呼地拍了拍她的手:“一来就说死不死的,什么意思嘛?”又想起她不来看我,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奶奶一看我哭了,着急忙慌地给我擦眼泪:“别哭别哭。”我看奶奶急到连帕子都掉地上、手忙脚乱的狼狈模样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奶奶一副吓到了的样子说道:“哎哟,吓死奶奶了,可不敢把娃给惹哭了。”晚上时,奶奶又偷偷地把我叫到房间,拿了一块被纸包好的栗子饼,还有一个红包,“给你妈妈,让她给你存起来”。我高兴地拿给妈妈,却没有注意到妈妈身边的爸爸红着眼眶看着那个红包,久久不语……
人们对奶奶总是褒贬不一,有人说奶奶太过溺爱我,有人说奶奶在几个子孙中太过偏心,还有人说奶奶在我小时候没有教育好我。种种评价,如尖针一样刺痛我,使我既无力又痛苦。
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奶奶。当我望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时,我想,那是我最想见的人,那是在我没有爱时,将所有的爱都给予我的人。当我失去她时,我就失去了做小孩的权利,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做那个不被束缚的孩子。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就那样安静地躲在一个小黑盒里,任凭我内心怎么呼唤都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在记忆中,奶奶的目光移开我,去向了更深更远的彼方。但当我忆起她时,会永远像个孩童一样,仰着脸寻找她,寻找那个我最想见的人、那颗我最想见的星。
我慢慢开始相信,每个死去的人都会被活着的人标为一颗星星,变成我们人生低谷时,在黑夜中指引方向的一颗明星。那名为死亡的镰刀,也阻止不了她变成一盏灯、一束光、一条路……永远地照亮着她依旧牵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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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轻摇(散文)
李晨晔(21岁) 丽水学院学生
大概10年前,校门口或者是街巷里,总能看见背着包、手里拿着一大把扇子的人。不管是你路过他,还是他走向你,擦肩而过后,手里便总会被塞进一把扇子。那时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广告形式也比较单一,医院、眼镜店、辅导机构或者各种楼盘的广告印在扇子上——如果是传单一类的纸张,或许很多人都会推拒,或者接过后随手丢在垃圾桶,但在炎炎烈日,一把扇子是不容易被拒绝的。我们一家人都怕热,所以直至今日,那些扇子仍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初中时,父母在外务工,我借住在亲戚家一个书房改装的、没安空调的房间。中考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专门回来的妈妈躺在床上,小电风扇在床头尽职尽责地转动着,我紧张着明天的考试,背脊都是湿汗,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了?”妈妈被我吵醒了。
我担心自己考不上最好的高中,担心考场出意外,担心自己辜负家人的期望,此时此刻最担心的是睡不着影响明天的考试,可是看着妈妈半睁半眯的眼睛,听着她含混的声音,我只好咽下焦急的眼泪,紧闭着涌上咸意的嘴,摇了摇头。
“是不是太热了?我们换个位置吧。”她翻身到床的里侧,顺手拿过床头柜的扇子,“快睡吧,还得早起呢,我给你扇扇。”
我平躺在床上,闭着眼,感受着扇子带来的凉意,泪珠滑落,把耳边的碎发粘在脸上。听着妈妈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高中。高二的时候妈妈也不在外务工了,她换了工作,去本地一所小学当了保洁员,住在12人的大宿舍,但是有空调。
高一的时候我习惯了周末留校,后来妈妈在身边了,周末便偶尔会去妈妈那儿留宿一晚。妈妈和保安熟识了,带我进去人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宿舍里的床依然是上下铺的铁架床,妈妈的同事都回家了,空旷的房间却有很多生活气息。我们开着空调,和室外完全不同的凉意让身体都显得轻快。为了不那么拥挤,我们一人躺在一侧,我的脚抵着她的脑袋,她的脚抵着我的脑袋。我和她说交了新朋友,说学校食堂的饭菜很好吃,也说语文考了全班第一名,还被老师表扬了。她和我说工作地方的领导很好,而且走廊都有空调,干活的时候不热,最后她说:“周末想过来就过来吧,别留校了。”
高二快结束的那个夏天,或许是空调本身就老旧,也可能是使用频率太高,总之妈妈宿舍的空调失灵了。闷热的大宿舍一时半会儿沉静不下来,躺在狭窄的床上我甚至不敢翻身,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妈妈起身去洗了毛巾,给我擦了一把,又把枕头调转到我的方向。她的手伸到上铺堆杂物的地方,从一个小纸箱里摸出了一把熟悉的扇子,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中考前的那个夜晚。她坐起身,靠着栏杆,手晃动的幅度那么似曾相识,像铁扇公主一芭蕉扇飞了孙悟空,被逼退的热意逃窜着跑出了房间,我终于安然入睡。
四季更迭,我步入了高三,学业压力、友情交际和对未来的迷茫困扰着我。我变得控制不住情绪,开始频繁落泪,完全不能再接受周末留校。恰好妈妈的朋友租了个小房子,可以周末借住,于是我们又短暂地有了一个避风港。妈妈买了燃气灶和碗筷,每周末我都能吃到想吃的,平时她也经常来学校送饭。从冬天到春天,夏日如期而来,如果说这个小房子有什么不好的,那就是空调再次缺席。夏初的某一个晚上,我侧着身把腿贴着冰凉的墙,可惜没一会儿墙就热了。我只好轻手轻脚地起床洗了个脸、冲了个脚,水滴蒸发带走的热量多少让人舒服一点。走出厕所,我看见妈妈手里变魔术般多了把扇子,看着她,我忍不住站在那里大哭起来。
9岁那年,家里被骗钱,由此背上了债,分离成了很寻常的事,高二妈妈才算正式回到家乡。很多年里我都在自卑地活着,我害怕开家长会,因为我的爷爷得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城里;我害怕班级活动,因为我舍不得拿钱去吃一顿不划算的户外烧烤;我害怕夏天,因为潮湿的南方让夏季校服很容易发霉,而我却不舍得再买一件。我听不懂难理解的数学,搞不定复杂的人际交往,也不明白存在的意义。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被倾吐出来,我哭得喘不上气,双腿发软瘫在床上。身体内部好像发生了一场洪涝灾害,汗水包裹着整个人。
我光顾着哭,已经不记得妈妈的表情,只知道她拿了毛巾替我擦汗,那把扇子不停扇动着,我的心静下来了,停止了哭泣,居然就这么陷入了沉睡。
下一周再回家的时候,一开门,就看见正对着床的位置摆着一台塑料袋还没掀开的电风扇,床上躺着两件干净崭新的夏季校服,洋溢着阳光的味道。
生命中很多个汗意淋漓的夜晚,那把扇子始终存在,扇走了涌动热意,扇走了痛苦焦虑。酷暑虽难熬,扇子轻摇,爱意昭昭。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0月05日 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