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圆几十公里都没有村落的云南原始森林,只有从足够高的地方俯视,才会发现一群马队穿行于树的缝隙。

  在为期几个月的工期里,吕永堂的马帮可能和约20公分长的蚂蟥、土蜂、黑熊和毒蛇作伴。36岁的吕永堂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只要有他的头骡和水烟筒。聪明的头骡能判断前方是否有危险;水烟筒不仅能提神,被烟雾浸泡的水倒在脚边,还能驱散致命的昆虫。为了躲避昆虫叮咬,赶马工们还会把浸泡了农药的纸塞到鞋子里。松脂和竹子的外皮做成火把,则能驱赶野兽。

  吕永堂只会挑健壮又话少的赶马工,因为马帮运输需要绝对的力量,又要耐得住寂寞。赶马工们披着蓑衣、戴着草帽,扶着两根10多米长、每根七八百斤重的钢材,就像两个高跷横在马两侧。几百米的山路,一天也只能运五六趟。碰到土质松软的地方,下雨天马蹄一踩就陷入几十公分的淤泥,连人带马一天走下来要“出五六斤汗”。

  钢材是用来建高压电塔的,许多铁塔选址在车辆无法抵达的森林和悬崖。20年来,吕永堂参与建设了上万座铁塔、上千条输电线路。截至2025年8月,云南累计向外(省外、国外)输出电力突破2万亿千瓦时。

  吕永堂和同行们并不了解这一历史性突破。整个8月,他在云南墨江县坝溜镇附近的马棚里铲了几十桶马粪、抽掉好几条烟、做了四五个马鞍,还是没等到开工。马帮最怕下雨,今年夏季雨水格外多,如果强行开工,马蹄陷在泥里就拔不出来,马踩到石头还容易被摔下山。

  吕永堂清楚,雨每多下一天,他就少赚1000多元。他在马棚里搭了个简易床铺,砖头垫成的床头上放着止痛药,治疗他因为走太多山路、一到下雨天就疼的膝盖。有时,他背上锄头和镐子,在浓重的雾气中挖埋电缆的沟渠,勉强补贴工钱。

  他从11岁就开始学着赶马,马筐子里先是装用来建房子的石块和木头,等修高速路,筐子里又装上泥沙、钢筋和混凝土。现在他什么活儿都接,除了运送建筑材料,景区栈道修建、婚庆表演他也接。他一个月话费就要五六百元,大部分用来拉活儿、刷短视频。

  他喜欢马,朋友戏称他为“马老板”。马锅头(过去马帮的首领——记者注)大多喜欢听话温顺的骡马,但吕永堂更喜欢有个性的,尤其是走在最前头的,“敢冲敢闯”。把新骡马买来后,他会骑着摩托车追着性子烈的骡马跑上10多公里,然后,他再“像教孩子走路”一样,一点点在它们身上增加重量,教它们如何在搬运时保持平衡。

  他相信骡马有灵性。他曾经卖给一位乡村兽医一匹小马,兽医给它起名“银针”。每次兽医喝醉了倒在路边,“银针”就会守在他旁边。后来兽医猝死,“银针”在村里跑着叫唤了一个星期。

  吕永堂也有自己最心爱的骡马,他曾经骑着摩托车领着它,穿越人满为患的市集,它没受惊,也没迷路。但当它老了,眉毛长出白毛,“蚕豆都嚼不动”,吕永堂还是把它卖给了别人。卖马的时候,如果不知道给骡马起什么名字,他就给骡马起自己的小名“四堂”。为了生计,吕永堂已经卖了上百匹“四堂”。

  去年他的8匹骡马死了,亏损了10多万元。曾经有一匹驮铁塔很在行的骡子,别人出8万元他都没舍得卖,干活时累死了,只能1000元卖给了屠宰场。他也心疼它,但有的活儿只有它能干。“都是为了干活儿,又不是养宠物”,一位赶马工的女儿解释。

  20年来,骡马的价格越来越贵,但运送材料的单价并没有上涨多少,每吨的单价根据路程远近和地势险峻程度,在200多元到2000元不等。谁能抢出工期,谁就能拿下订单。有人在马无法上工时靠人力上阵,自己闪坏了腰。有人为了赶工,连妻子住院都没能陪伴。

  马也有闹脾气的时候,有人被马踢到头上缝针,有肠子被踢烂的,有心脏被踢伤的。有的骡马会护食,有次吕永堂给马槽里加蚕豆,肩膀上被踢出马蹄大的淤青。他的手机也曾被骡子踢掉,他很少生气,只是笑称“在帮我抖灰”。

  “一条裤子八尺布,走到哪步算哪步”,这是吕永堂面对意外的态度。等待开工的日子,他喜欢下象棋。

  “他是有本事亏100万元,就有本事赚100万元的人”,他的弟弟这样评价他。最难的时候,吕永堂的骡子被人偷卖掉,卡里也只剩一块两毛六。但3年不到,吕永堂就重新拥有了33匹骡马。

  即使在昏暗潮湿的马棚里,吕永堂也喜欢穿他裂了口的蓝色西装,摆出老板的风范。只是脚上被泥染变色的解放鞋和挽到膝盖的裤脚,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称。

  他喜欢复述老赶马人口中马帮的辉煌的时刻:20世纪六七十年代,山里道路不通,也没有自行车和摩托车,马帮在村子里很风光。接新娘都要叫马接,筐里装着被子、缝纫机,如果马帮没空余的时间,有些人甚至会把婚期延后。修路建房子也要马,好肉好菜留给赶马工。

  如今,因为墨江的工地没开工,他请的赶马人走了两个。

  随着工程量的减少,不少赶马人选择改行。有人转行开饭店,有人转行当司机。有人脑筋活络,早早卖掉了骡马,购置了无人机和开路的“爬山虎”。机械的成本比骡马低很多,机械施工受天气影响也小,越来越多工地开始选择机械运输。

  吕永堂知道马帮终将被淘汰,但他相信骡马还是用得上。刷短视频时,他看到有人说,“用10年做一件事,不要用一年做10件事”,他深以为然。弟弟和父母也都劝他改行,被他拒绝了。他打算就算“退休”也要留几匹骡子,骑着走亲访友,在别人结婚的时候骑着马去捧场,或者在原始森林里骑着马游荡,“大自然里的新鲜空气比城市里的稀奇多了”。

  接不到活儿的日子里,吕永堂专门在家门口种了一片高丹草用来喂马。他喜欢听马咀嚼草料的声音,心情不好就去马圈待着。吕永堂干活时拳头坚硬,抚摸鬃毛的手指却轻柔。看马脖子上的鬃毛长了,他就给它们修剪一下;看蹄子走路不平了,就拿弯刀磨一磨,“马蹄子就像人的指甲”,再把马掌钉上,“钉马掌就是给马穿鞋子”。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给最喜欢的骡马挂上铃铛、披上红布,牵着他们在山谷间溜达。

  家里来马帮朋友的时候,他也会拿出自己几万元淘到的、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铛摇一摇。“现在社会太复杂了”,他总是感慨。在过去,每个马锅头都有一匹心爱的马。曾有老赶马人临终前交代孙子,跟他最久的骡子不能卖,等它老死了,要挖个坑好好埋了。而现在,老骡马都进了屠宰场,年轻的骡马也会因为体力下降,在马锅头手中迅速流通。

  当大部分工地朝着规范化发展,一些工地要求赶马工也通过安全培训,并且在手机上打卡、填报每日工作进度。那些安全培训测试题,吕永堂看懂题干都费劲。曾经有些马锅头因为嫌这些手续麻烦,推了不少活儿。“以后赶马是不是需要赶马证?”他开起了玩笑。

  因为墨江的工地不能开工,弟弟劝他放弃这里的活儿、去别的工地,但吕永堂觉得答应了的事儿,“想尽办法也要帮人做完”。

  当墨江的工地传来开工运铁塔的消息,在家休息的吕永堂没怎么犹豫,立刻拉上了家里待业的7匹骡马。路过他参与驮运的铁塔,吕永堂总会想起,在这条线路上他的几匹骡马死了,不过方圆好多公里外有了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文并摄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9月24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