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均匀地涂抹在树木、花草、房屋和河面上。

  柔和晕染的,是草地;缓缓倾倒的,是河面;忘了顾及的,是树丛。

  曾外祖母摇着用蓝花布滚了边的小蒲扇,躺在屋檐下的竹摇椅上,眼睛望向清亮的夜空,给我讲杨家将,讲穆桂英,讲女人们的辛苦,也讲她们的坚韧。讲得更多的,是嫦娥,是她的月宫孤寂。待我读到“明月何皎皎”“愁思当告谁”时,我才懂得,曾外祖母讲的,是她自己。

  每回过年,母亲都要说,当年你太婆婆包的哨子(江西九江修水县的传统小吃),那才叫一个好看好吃,皮子透明,看得到里面的馅儿,馅又鲜又香。末了,母亲总要叹息一句:精致的人,做什么都精致。

  可这个精致的人,命运却有些粗糙。

  曾外祖母是大家闺秀。在她的描述里,我能想见三四五六个长工一人挑一担箩筐,排一队弯曲的队伍,于门前漠漠水田边行进的情状。谁曾料想,出身有一日会成为负累?不甚亮堂的月色里,曾外祖母拿起剪刀,拈起针线,操持生计。我看过她的作品,衣服枕套被面上,她绣的鱼,会游;她描的花,有香。

  年过八旬的曾外祖母,拿不动了针线,只喜欢执一册线装书,目光上下游移,读那竖排的字。读着读着,目光从书里伸出去,攀着月宫的桂树,缚紧吴刚的斧头……

  这样的月夜里,多少思妇牵念良人,几许游子记挂家乡。我那随着大部队奔袭到不知何处的曾外祖父啊,是否也“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呢?

  夏夜。

  朱自清漫步于淡淡的月色里,忧愁是淡淡的,喜悦也是淡淡的。“淡”,是人生最最真切的滋味吧。

  祖母说,宁愿一直这般淡着。淡有何不好呢,只要家小周全。

  祖母最爱张罗的,是团圆,尤其是在月圆的晚上。照一张全家福,团坐一桌喝自酿的桂花米酒。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中,写就的是人生的甘甜。

  祖母的玻璃门扇柜子里,有一溜的盐水瓶。每个瓶子的瓶肚上都贴着纸条,上面有娟秀的蓝墨水字迹,“1980年”“1981年”……“1992年”,这些矮胖子们一字排开,肚子里盛满深浅不一的浅黄、明黄色汁液。这是每年冬至后酿好留置的米酒。祖母说盐水瓶密封性好,米酒成了陈酿会更浓稠醇香。

  1992年的冬天,祖母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她中风了,桂花米酒没人酿了,那些矮胖子也被遗忘在了柜子的最底层,直到1994年。

  我们一个挨一个,围在床前,祖母不舍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抚过。祖父抹抹眼角,躬身,亲了亲祖母的额头,凑到她耳边说:“放心走吧,陶菊。明年,酒,我会让孩子们,都多喝两口。”

  祖母说得没错,盐水瓶的密封性确实好,只是,橡皮塞子上的橡皮会和人一样,一点点老化。这些米酒,成不了陈酿,不如一人多喝两口,喝干。

  送别的酒,不好喝,喝在嘴里,不过是些和着泪的“土气息、泥滋味”。

  每次我离家时,母亲都泪水涟涟。我忽略母亲的泪水,为即将到达的远方欢欣雀跃。

  小时候,我对母亲是有怨言的,待我,她没有好脾气,没有轻柔的嘘寒问暖,没有和缓的拍打抚摸;对旁人,她礼节周到,轻声细气;干活儿时,她更是手脚麻溜,干脆利落。

  母亲读书少,高小毕业。不是不会读,而是没条件,她的肩上,压着一份穷苦人家长女的责任。读书少的母亲,心中没有那些和月亮相关的古往今来、风花雪月。她心里想的是,这么好的月光啊,把早上割的芒花扎成笤帚吧,把傍晚摘的辣椒蒂剪了晾竹砧上吧,把明早的猪草剁好吧,把那双没纳完的鞋底纳完吧……这比油灯还亮的月光下啊,可以做太多事了。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孙犁笔下的场景,常常在我们家的天井里上演。母亲扎的,是芒花笤帚。米白色的芒花,一把把摊放在脚边,又被一根根拿起排放在垫了围裙的膝上。母亲双手舞动,左扭过去,右转过来,编一根,加一根,加一根,扭一次。一会儿,一把笤帚就从母亲的手里长了出来。全都编完后,再编个繁复的锁边结,锁扎实它们的顶部,又剪整齐它们的底部,还拍一拍缀在上面的芒绒。母亲一一点着堆在脚边的笤帚,眉眼舒展:再晾个几天就好了,够一年的使用了。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被母亲在许许多多的月夜里编织出来。

  在他乡的夜空下,在抬头望月的瞬间,在月光透过的指缝间,我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

晏铌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8月04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