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3年夏天,卢笙去买西瓜时总能碰见一个怪女人——穿着牛仔背心,又黑又壮,身高约莫一米八,浑身肌肉在太阳下缎子似的闪光,头发胡乱扎成个马尾,同样黑得闪闪发亮。最让卢笙感到奇怪的是——作为一个自身也有怪癖的实验员,她对时间很敏感,甚至有些强迫症,总喜欢在同一个时刻去干同一件事,每次去这个女人总会和她同时出现在卖水果的摊位上,分秒不差,直到立秋那一天。
卢笙认为自己的最大特点是好奇心强烈且胆大心细,因此在博士毕业后顶着家人反对,选择继续从事危险的化工实验员工作。她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好奇:卢笙所在的槐城是个小城市,人口流动性也不大,女人步行来到水果摊买瓜,大概率就住在附近,为什么从来碰不到呢?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是立秋那天消失?
这天买瓜时,卢笙决定跟女人搭话:“姐,你看起来好会买,能不能帮我也挑一个?我两个瓜一起付。”女人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伸手指着自己的嘴摆了摆手。卢笙有些懊恼,连连道歉,转身想走时女人却一把拉住了她——女人真的替她挑了一个大瓜!卢笙急忙替两人买单,看着女人轻轻松松将两个瓜都拎在手上(真的是两个快把塑料袋撑破的超级大瓜),又比划着问卢笙家在哪里,显然是想帮她送回去。鬼使神差,卢笙问:“姐,你住哪儿啊?也在附近吗?”
卢笙跟着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渐渐地,她发觉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周围越来越明亮,熟悉的城市风景消失了,像在旷野上行走。太安静了,只有大风呼啸的声音,空气中蒸腾着一团扭曲的暑气,整个大地的边缘都像快要烧起来似的卷着边。女人依然提着两只大瓜在旷野上坦然行走,在这里她的身高不再突兀,黝黑发亮的皮肤仿佛和明亮炽热的土地和烈风融为了一体。卢笙呆呆地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热,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像是走进了谁的梦里,她那敏锐的对时间的感受也消失了——时间仿佛停止了。
穿过原野,女人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植物前停住了脚步,她回头对卢笙笑了一下,掀帘子般随手将植物挥到一旁。卢笙瞧见里面似乎是个小镇,只是没有高层建筑,建筑间散乱分布着许多陌生的树。不等她看仔细,女人在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她就已经站在了这座陌生的小镇当中。
女人笑眯眯对她说:“介绍下,我姓吕,你可以喊我吕姐。”
吕姐说她不是故意装哑巴,只是不能在外面开口说话,不然就回不来了。其实,她也很奇怪为什么卢笙能记得她,大多数人碰见她之后都会自然而然地遗忘有关她的印象,当然也不会想起她只在每年的夏天出现。
事实上,不是她故意作怪,而是此地只有夏天。一天过去仍是一天,夏天过去还是夏天。如果不是科技发展,部分人能够去外面学习和交流,他们不会知道除了夏天之外原来还有其他季节存在。吕姐说,卢笙不用担心,外面的时间会保护卢笙,就像这里的时间会保护她一样,卢笙回去后外面并不会沧海桑田,而会是一个很接近卢笙离开的时间点。在这里的卢笙是自由的,只有一点,不能开口说话。
卢笙觉得有趣,她闭上眼,烈日下蓬勃蓊郁的植被蒸腾出旺盛的清香,脑中从她小时候开始就滴滴答答流淌的时钟骤然停摆,她感觉自己也在日光下变得轻飘飘的……她掏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和笔——感谢多年的科研生活带给她这个习惯,用文字跟吕姐交流:“带我去看看吧,我想看看你们在夏天的生活。”
这里的公交车是小小的橙黄色巴士,车上人不多,坐在靠窗的地方可以看到外面时不时飘过蓬松大块的云朵。公园门口有人背着泡沫箱售卖冰饮料和冰棍,小孩子拉着大人站在花花绿绿的风车和泡泡水前走不动路,穿着校服的学生背着硕大的书包匆匆而过,湖边许多顶大草帽在钓鱼,露出的胳膊比吕姐还要黑,路旁有商贩正准备出摊,一边摆放东西一边狠狠给自己扇扇子……四处都很明亮,只有树荫浓密,建筑的影子深深浅浅变换出各种形状。许许多多人在明亮和阴影里穿行,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和外面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吕姐问卢笙:“怎么样?看够了吗?有没有想好在这里做点什么?”
卢笙大口大口啃完吕姐切好的西瓜,在便利贴上写字:谢谢吕姐,这里很好,不过我不准备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去啦。
第四年夏至,卢笙提前下了班。她去菜市场选购了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茄子和猪肉,准备晚上做冷淘面和茄子烧肉,走到楼下水果摊时还不到6点半,干脆挑了两个西瓜,结完账坐在门口等。远远地,一个高大的女人正向路边走来。
徐嫣然 武汉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博士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8月04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