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我在南方参加过一个夏令营,名为“道南”。彼时传统文化尚未如今日这般成为年轻人的“流行文化”,一同参加夏令营的几十个大学生,对“道南”一词并不理解,只隐约觉得和南方有关。
多年以后,已经工作的我接手了一个走访全国著名书院的任务。第一站就到了岳麓书院,举头望见“道南正脉”匾额,才知晓原来这个词源自杨时与二程——也即“程门立雪”主人公的一段历史佳话。程颢说“吾道南矣”,从此,“道南”成为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一个有关问道与传道的心灵坐标。
少年时期不经意看见、听见、接触的东西,总是会在长大后的某个瞬间抽枝发芽。比如道南,让我有了串联历史的一个线索。有时候想,如果我再早一点走进中国书院,今日又会是什么光景?
有的少年比我幸运。正在播出的一档文化类节目《少年书院行》,几个十几岁的少年组成“研学团”,岳麓书院院长肖永明、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钱文忠、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郦波等学者组成“导师团”,在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书院、嵩阳书院……打开书院中的中国。
认识书院,可以是充满趣味性的。节目中的知识点是普及型的,有趣之处在于,少年们不满足于听,个个都充满了表达欲,还有很多小问号。的确,从年轻人的视角认识书院,应该是最符合书院初衷的,毕竟,当年在书院里,全是年轻人。
节目中,在岳麓书院,他们问:“古代书生要跑早操吗?有大课间吗?有期末考试吗?”他们还有自己独特的关注点:“我看到的是湘江天险与岳麓屏障,是兵家必争之地。作为一个儒家学子,国难当头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
少年一行,从湖南岳麓书院到河南嵩阳书院,从空间角度是北上,从时间角度是回溯。北宋的杨时正是在嵩阳书院向二程求教,学成后一路向南,书院内至今还有“道南台”“程门立雪台”等遗迹。在江西白鹿洞书院,虽没有“道南”之名的遗迹,但有一条“贯道溪”不舍昼夜地流淌。
认识书院,可以是很生活化的。我也到过这里,还曾在书院小住。其实在古代,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也是生活的地方,堪称古代少年的成长综合体,因此环境很重要。中国历史上的书院,多在山清水秀的山林之中。在贯道溪旁,如果有足够悟性,也许能看到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文化巨人的身影。
我们今天在参观书院时,往往会听到早已“升级”成圣贤的古代名人的佳话。但名人也是普通人,也曾年轻气盛,他们之间有时候也唇枪舌剑,吹胡子瞪眼。
比如,朱熹和陆九渊,一个理学,一个心学,曾经在信州(今江西上饶铅山县)的鹅湖寺(后为鹅湖书院),发生过一场著名的“鹅湖之会”——吵得很凶,名垂史册。后来在白鹿洞书院,朱熹又请陆九渊来讲课。当陆九渊讲到《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时,朱熹大为感动,说:“我应当和学生们一同恪守,不忘陆先生的训诫。”
记得那天深夜,我一个人坐在白鹿洞书院的院子里,没有路灯,只有星辰。在朱熹像前,我很想问问他:陆九渊去世,您闻噩耗,率领门下弟子设灵位祭奠,哭得肝肠寸断——但为什么没写祭文呢?
认识书院,传承是最大的关键词。在《少年书院行》的白鹿洞书院一集,王阳明是被少年们屡屡提及的名字,和朱熹一样如雷贯耳。在朱熹之后300多年,王阳明为理学的老家带来新的思想——心学。在《白鹿洞独对亭》一诗中,王阳明写道:“我来尔为主,乾坤亦邮传。”思想也好,道也好,天地有如驿站,这一次,已经从朱熹传到我王阳明手里了!
在《少年书院行》节目开头的自我介绍环节,有一个少年说:“我爱好儒学,我想继承儒学传统。”初听觉得,嚯,口气好大;但查查历史,王阳明少年时就要“读书做圣人”。对少年来说,有任何志向,都值得赞赏。
中国书院,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通行的说法也起于唐、盛于宋、普及于明清,绵延千载。传承,一直是书院的主线,对于中国历史上的著名书院来说,屡建屡毁、屡毁屡建,都是常态。但书院,或者说中国文脉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哪怕只剩残垣断壁,只要有一代一代的学子在、“道”在,书院就在。
如今,岳麓书院已成为湖南大学一部分,书院内依旧书声琅琅、同学少年,很多书院也成为年轻人参观、研学的热门场所。只要还有年轻人在思考“道南”的意义,弦歌声声,将思接千载。
蒋肖斌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6月24日 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