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会想《蒹葭》《采薇》……这些歌当年也曾妇孺能唱、朗朗上口,在一国一村堪当顶流吧?
只可惜那些音律终成千古绝唱,仅留文字让后人回味把玩。每念及此难免心生酸涩。好在农历五月仲夏时节北京音乐厅一场《黄钟大吕与昆仑诗乐》的音乐会,抚平了我多年的深深遗憾,也向世人证明,今天的音乐人在孜孜以求地找回古韵古音和天地震动的余响。
一声九千岁的寒芒,幽然而起,音乐厅穹顶的星光骤然低垂。那用鹤翅骨凿刻的七枚星辰,是这片土地上的古人丈量天时的尺规。是夜,它不再只是乐器,而是一截接通洪荒的时光机。笛箫演奏家刘胜,使用3D技术复制的河南贾湖遗址出土、距今9000多年前的骨笛,吹响了王笑冬先生创作的《蒙溪》。音乐讲述的是8万年前星空下的四川古蜀国……
9位青春女子,或穿楚地的白裙,或着葱绿衣衫。她们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像是凝固住的千年乐俑,经春风一拂便都活泼起来。
昆仑律灵境女子合唱团的声线,则似高山雪水融成的溪涧。远处,似有若无的一缕缕琵琶的香魂飘过。近处,只是花季女子们清脆的和声。她们吟《关雎》,喉间便有荇菜缠绕的柔波;唱《交交黄鸟》,即现忧伤鸣叫应和的深林。古谱中沉睡的音符,在“昆仑律”的醴泉中渐次舒展肢体。
策划人兼作曲王笑冬言道:“湖北随州出土了战国时期的曾侯乙编钟,笃实记录了十二律吕的音律。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中国音乐声学史》中记载,曾侯乙黄钟基准律实测值为256.4赫兹。不同于当下的西方音律标准。”
歌韵绕梁,文化自信油然而生。可谓是,昔者伶伦截竹,听凤鸣以定律;今人握骨笛,实传九千年不熄的薪火。这岂是简单的宫商角徵羽?骨孔暗合斗柄旋转,律管曾埋地以候气。这场音乐会不仅想让我们读懂何为“黄钟大吕”,何为“律吕调阳”——乐音原是天地吐纳的声带,而人,不过是在节气流转间应和吟哦的苇草;更是一次通过音韵的时空压缩术,对中国古代天文学和哲学的科普。
无论是伏羲画卦的陶寺观象台、还是良渚先民观天的瑶山遗址;无论是张衡铸铜的浑天仪,还是神秘的《黄帝阴符经》,原来最古老的科学,本是用骨与肉、诗与歌写就的天文方位和农耕历法。
很感动于这群人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一定是孤独的吧,无人唱和的吧?面对星空,8万年对星星来说,只是一眨眼。但我们经历了多少轮的盛世与战乱、沧海变桑田,最终保留了这一缕的文脉。它游丝一般似有若无,却总有勇敢的人屏息凝神地感知它捕捉它,也深深地为它着迷。所以他们的合唱团名叫“昆仑律”。
因为他们知道,黄钟不毁,则文明不坠;骨笛尚鸣,则星河可渡。当合唱团的姑娘们以气声模拟出候气律管中葭灰飞散的簌簌轻响,我们终于听见——那自贾湖的晨曦里起身,途经《诗经》的阡陌,唐宋文化盛世的繁华,又经历一次次生灵涂炭的埋葬,最终抵达我们耳轮,这些真的不能仅用音符来概括,而是九千年不绝的呼吸。
北大教授严文明先生曾提出,中华是“重瓣花朵”式的文明格局。他描绘中国史前时代是一个以中原为花心,四周环绕着不同经济文化类型和不同文化传统的层层花瓣。花有开有落,就像人有呼吸。眼前的这9位合唱团女生唱出了花瓣呼吸开阖的声音,本来,生命有盛放便有凋零,文明有强盛势大的状态也必定有低沉收缩之时,她们似乎捡拾起那些被战乱遗忘的故事、在吟唱生命和文明的生生不息,也有深埋骨笛错过了几千年星空的长太息。
“从骨笛到合唱”的时空跨越,揭示了中华音乐文明“观天律地”的基因密码。昆仑律灵境女子合唱团凭借其独特艺术风格与学术底蕴,成功让古老音律在当代焕发迷人光彩。她们不是在简单的复古,而是让中华文明中天籁与天文同源的智慧,在今天悄然睁开眼睛。
黄钟大吕,其鸣悠远;昆仑律吕,其韵新生。
记住《国语》记载的这十二律吕的美名吧: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大美无言大音希声,就让那些关于华夏文明沉沉浮浮的韵脚,跟着这千万年的星空千万年的歌声,在宇宙间回转吧。
堵力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6月12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