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告别是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人生命题。在本期3名95后青年的文字中,我们看见的不只有离别的痛,还有一份温柔又坚定的力量。学会告别,就是学会与自我和解,而记忆中的温暖,会推动我们继续前行。

  ——《中国青年作家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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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我想你了,外婆(小说)

  闽江学院学生 蔡雯萱(22岁)

  外婆祭日那天,我和大姨的女儿小林一起坐在院子一角晒太阳——人就是这样,不管你几岁,只要父母还在场,就只有“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玩儿去吧”的份儿。表弟和大舅二舅在里头忙忙活活的,小林把瓜子壳丢在地上,说,哥,其实外婆以前跟你最亲近——她老给你塞零花钱吧,过年的时候你不回来我们都没红豆沙吃。

  我的脑子“扑腾”了半天,很想能有点什么事来证明我和外婆的确十分亲近——很可惜没有,关于她的记忆好像只有那场初冬的葬礼。

  那会儿我在上海参加播音专业的艺考集训,老师拿着电话从后门走进来,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站在走廊里控制着自己不停发抖的身体,不断说着“好”,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宿舍拿一件御寒的衣服,就开始了我的千里奔丧之路。刚去集训的时候我走过一次反方向的路,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家和上海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远得他们只来得及通知我回去磕头。

  到家时已是凌晨,到外婆家院门口要经过一条巷子。斑斑驳驳的黄泥从巷子两边的墙面上掉下来,挂在我的风衣外摆上——那件在上海被同学夸过许多次、没有什么御寒功效的衣服被粗糙的墙面挂出几个小洞。这条巷子两头透风,就像我的脊柱——初冬的风穿过这条巷子,就像一场雨从我脊柱的这头浇到那头,痛得彻骨。

  我爸拎着我的包沉默地打开门,院子里站着、坐着许多披麻戴孝的人,面容在黑夜里有些模糊。他们看着我,瑟瑟低语着,应该是在说,可算赶回来了,虽然外孙回来也就是磕个头。

  遗照和棺木摆在正屋。外婆是个很活泼的小老太太,我一下就看出遗照是我拍的——她笑得很灿烂。妈跪在那个被油刷得透亮的棺木前面,撑着一双红肿的眼烧纸。我上去跪在她边上,她拽住我的手腕,在我跳动的脉搏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来,看看外婆。”我探身往棺木里看了一眼,母亲给她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那件袄子——我甚至能记得这件袄子上的味道,沾着一点红豆沙的甜,还有一点阳光的味道。儿时外婆常穿着这件袄子抱我,或者给我煮一碗甜甜的红豆沙。而后我低下了头,母亲把我揽进怀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我的脖颈滚进脊柱深处。

  妈妈,是不是雪落了。

  葬礼上总有一个万分理智的人,你从他的面目中见不到悲伤。他走过来拍拍我妈的肩,妈妈会意,拉着我站起来。

  第一站是殡仪馆,队伍已在院子里按顺序排好。表弟抱着照片往人前一站,唢呐声便响起来——夹着鸡啼,像要刺破夜空。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叮叮当当地把棺木钉起来。我撑着眼望着前面,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很久,久到表弟烦躁地跺了跺脚,怀里的“外婆”也跟着颤了一下。前面人示意了舅舅一下,舅舅和表弟先跪下了;我本也想一起,妈妈拉住我,哑哑地说了句“等一下”。等舅舅们站起来,司仪喊了一声女儿外孙什么的,我妈就跪下了,我也跟着跪下。

  磕头,磕头,再磕头。

  我的前额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起来时沾了点薄灰,这就是再见了。

  棺木送上车,舅舅一家坐在那辆车上,爸开着车带我们跟在后面。我们要顺着嶙峋的夜路开到郊外更远的地方。初冬天亮得晚,我难得见到这种透着点暗色的蓝,那是用语言很难形容的感觉——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蓝色用来形容忧郁。车灯破开荡着薄雾的前路,像扫清去往下一辈子的障碍,也像一块泡腾片丢进凉水里那样,酸涩得发胀。

  等到沉沉往事都变成一捧土,外头又淅淅沥沥落起雨了。那么长的一段人生,最后也只变成一个小瓷坛子。

  我们又坐上车,母亲说外婆在好多年前外公走了的时候就和风水师一起给自己选了地方,离外公的不远,面朝着一条河。

  我看着他们将那个小坛子放进墓里,然后把外婆的手机、手镯、耳环什么的一一摆进去。我妈戳了戳我,说,来,这个你自己放进去。

  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我把它摆在外婆的手机边上,我记得我到外地上学之后隔很久才能回家一次,外婆就捏着这张照片和我打电话。她说,哎呀,以前才这么大点,现在都这么帅了。什么时候来呀,外婆想你了……

  外婆,你到了那头,也给我打电话吧,梦里的那种。

  这下换我想你了,外婆。

  片刻之后,人群缓缓朝坟坑移动。大舅和二舅手中提着不同的袋子,按照老家习俗,要向坟坑洒酒驱虫,抛洒中药材及五谷杂粮。我和爸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我突然想到,刚刚磕头的时候,孙子先跪下,外孙才能跪下。其实我很想去捧那张照片——我是外婆带大的,但表弟是在城里长大的,我总觉得我要比表弟跟外婆更亲一些。但他是儿子的儿子,我是女儿的儿子。表弟拎着一袋红豆撒,他来来回回地走,古人说红豆最相思,能不能让我也撒一把,我试探着要伸出手去,我妈看了我一眼,拍了一下我的手背,“不可以的,外姓人不能做”。

  “哥,给奶奶撒点红豆。”表弟看着我妈,掏出一小把红豆塞到我手里,嘴里嘟囔着,“什么内孙外孙,不都是孙。”我看着那把红豆,它们从我的掌间“噼里啪啦”掉下来,落在瓷罐子上,听起来很热闹——人啊,在一片热闹里来,在一片热闹里去。

  我心中的那一颗石子(散文)

  陆越琪(28岁)

  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即使终其一生大概也很难有几次所谓的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体验,无数的人在时光的标尺里,一步一步,踏着自己重复、平凡、循环往复的人生之途。

  我经常觉得人的一生像一泊湖水。我在不同时间、地点遇到的人和事,就像投入这泊湖水的石子,也许泛起涟漪,也许溅起水花,也许没入湖底,那每一次湖面发生的震动,均是我的喜怒哀乐。

  我人生中第一颗激荡起剧烈水花的石子名为“死亡”。

  对于那时年幼的我而言,其实很难真正理解死亡的概念。处于还在满世界乱跑的年纪,我看过一朵花的凋零,看过一只麻雀腐烂的躯壳,甚至看过一只血淋淋的断了脖子的兔子——它是被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的。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为它们收殓了遗体,甚至和年幼的小伙伴形容肃穆地为它们举办了简陋的葬礼。然而这一切的行为都源于孩童模仿的天性而非因为发自内心的感伤,即使那时的难过是真的,但它短暂得像一缕风。

  大多数人上的第一堂真正关于“死亡”的课,大概是来自身边年长亲人的离世,我也是。关于那位长辈,其实我对她音容笑貌的具体印象已经很淡了,即便是翻出过去的照片,那也是泛黄到模糊了影像的照片,一如我脑海里关于她的印象。

  按我们家乡这边的叫法,我是叫她“太太”的——她是我奶奶的母亲。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很忙,我是由奶奶带着的。奶奶的娘家离得不算太远,所以我时不时会被她带着去太太家做客。

  印象里我第一次见到太太,是带着惊讶的。因为在当年那个还是小豆丁的我眼里,太太是我见过的最老态的人。一头银白的长发总是梳成两个麻花辫子,柔顺地垂在肩膀两边,发尾被阳光照到会闪着好看的银色光辉。那会儿即便是奶奶的头发也还是黑的,我从未见过这么极致的银白。太太的额头、眼尾、嘴角均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像极了山间的沟壑,那是岁月流经、冲刷而成的痕迹。

  小孩子对于成年人散发的善意与恶意是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性的。我第一眼见到太太,便觉得她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乡村里的老年人图清净,通常喜欢自己住一个小屋。我去太太家做客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她一个人佝偻着有些瘦弱的背,有时坐在屋子里看电视,有时戴着一副有些陈旧的老花镜在纳鞋底,不论何时见到她,她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沉静祥和的气息。

  那个小屋子里的采光不算很好,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总是黑黢黢的,但我有时会扒着门框,好奇地往里看。太太的眼睛不太好,不会每次都注意到我,但一旦注意到我了,总会招招手唤我进去。其实我那会儿也并不确定太太是不是认得我,但我总能记得她迟缓地从电视机旁的铁盒子里掏出几样零食,一边咕哝着几句我听不太清晰的话语,一边把零食塞到我手中的样子。她的手掌粗糙而温暖,有点像我家门口栽种的老桃树,一生沐风雨,一世享日光。

  老年人住的环境里总是有一股似是腐朽似是酸涩的味道,并不算好闻,但是每当回忆起她把零食递给我时那带着粗粝掌纹的手,我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酸涩。现在想来,那股萦绕周身的味道,大概也承载了一声离别的暗哨。

  据说,真正的离别都是悄无声息的。正如太太的离世,是悄然而至的。大人们仿佛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孩子不是,对于我而言,真正面对一个亲人的离世,是直白且残酷的。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亲人的葬礼。太太的遗体安静地躺在临时搭建的灵堂内,四周摆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朵,太太的儿女们满身素缟,小孩子的脖子上系着白色的棉绳,手臂上佩戴着白花。其实我没有真正见到过太太最后一面,大人们仿佛怕我们几个小孩子害怕,不让我们进灵堂看,所以我对那场葬礼最开始的印象,只有满世界的白色,和随夜风传入耳朵的哀切嘶哑的哭灵声。那时那刻,我看着那因为主人离世而暗沉沉如黑夜的小屋,心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涌动,也许是害怕,也许是难过。

  真正让我受到震撼的是太太的出殡。前往殡仪馆的时候还是凌晨,一般人都在酣睡的时间,我却在殡仪馆看到了无数带着疲惫、哀痛的人。这里像是游离于人世烟火的另一个世界。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比我年纪还要小的女孩子,她小小的身体躺在透明的水晶棺内,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这个世界就溘然长逝了。此刻,我还没能平息下心底的震撼,紧接着就看到了太太的身体被推入火化炉的情景——那会儿的殡仪馆会设置一个大厅,大厅的墙上有很多的显示屏,每个显示屏上会实时显示遗体被焚烧前的景象。至此,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死亡,我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战栗。

  后来去墓园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封棺前往棺材内看了一眼,我以为会看到一抔骨灰,但其实不是,那是一捧被烧成黑灰色的骨头,也许还带着火焰的余热。那就是太太一生最后的模样。

  我其实是一个心思还蛮重的人,从小就是如此。当我那年开始意识到并把“死亡”纳入我人生命题的那一刻,我就多了很多的烦恼和忧虑,并且很久没有释怀。即便我和太太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我仍然因为这样一位和善长辈的离去而感到不可名状的难过,由此延伸出一种更深的恐惧心理——难以想象若是我更亲近的人离去,我应该怎么面对。这是一个光想象便觉得令人窒息的事情。

  在我逐渐长大的一段时间里,我一度觉得大人们好像对于死亡是平静的,坦然的。直到某个夜晚我听见奶奶喃喃地低语着“我没有爹娘了,也没有姐妹了”,彼时,她刚参加完亲姐姐的葬礼,眼睛哭得红肿。我感觉到,她和她父母那边的亲缘,正在一步步被名为死亡的镰刀所斩断,悲哀但无可奈何。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离别。生命像一根长绳,每走过一段离别就要往绳子上打一个结。有的人即将打上最后一个结,要同这个世界告别;而有的人,还在一步一步摸索着,颤巍巍又不甘心地,开启生命的节点。

  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此刻的我,对于死亡仍然有一种抵触和畏惧,这是人对于未知却又既定命运的无奈。但我很感激成长路上直接或间接遇到的那些人,他们给我展现了隐藏在死亡后面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亦如,我大学里那些沉眠于人体科技馆内的大体老师们,尤为震撼的是那一副被剥离出全身血管的血管铸型标本,你已经看不到他的血肉躯壳了,但是莫名会觉得还有一股鲜活的生命力流动于血管之间。他没有按照传统的观念入土为安,可是他以一副“残躯”为医学学子们铺好了迈向医学的康庄道路。

  亦如,我的朋友毛毛,她的父亲得了肺癌,药石罔效,治愈希望渺茫,但一家人还是倾家荡产地去大城市做化疗。终于有一天,她对她不愿意放弃的母亲说:“我们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一切,但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你没办法下定决心放弃,那让我来做这个恶人。”作为同龄人,我真的难以想象她说出这一番话下定了多大的决心,但我知道她哭了很久。这是面对死亡的另一个命题:该不该放弃。

  亦如,前年我看了一个电影叫作《人生大事》,当我看到男主父亲的骨灰化作夜空里璀璨夺目的烟花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死亡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也许化作星星,也许成为焰火,只要有人还在思念,那个离开的人就无所不在。

  我不认为人对于恐惧的事物必须去克服,相反的,我更喜欢顺其自然。以前总是囿于“人来时是一个人,死去时也是一个人”的孤独,但其实不妨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哪一天,恐惧也会化作荆棘上的花朵。

  至此,我心中的那一颗石子也将慢慢沉入湖底。

  绵绵(散文)

  深圳大学学生 赖沁雨(19岁)

  洗澡时的水流是每日都能接收的白噪声,在水声下思考是我爱做的事情。被温暖的热水没有缝隙地包裹,冲去一整天的灰尘与疲倦,换上柔软的睡衣,带着沐浴露柔和的茶香上床。

  小时候妈妈从不让我用沐浴露洗澡,她常说里面都是化学成分,对我的皮肤不好,所以我每晚只能猛吸着床品和睡衣透出的隐约香气入眠,那是经洗衣粉浣洗后太阳晒干留下的痕迹,我称之为家的味道。

  那时候我身上穿的、床上盖的,所有可能接触肌肤的物品都经严格挑选——稍不注意我就会过敏,起上一身红疹,半夜辗转难眠。若是闹醒身旁熟睡的妈妈或者爸爸,他们便会起身,在我半梦半醒时往红疹上涂上凉凉的药膏,然后我又安然睡去。

  因为我的皮肤是这样麻烦,带厚实长绒毛的物品在家中几乎被禁止,除了一床小毛毯。

  我出生在初春,春寒料峭,小小的我常被包裹在小毛毯里背在大人背上。他们把小小的我放在毛毯对角线上,两边左右对折到我身上,再把下方小角塞进去,我就成了一个“大条糕”。我被奶奶背在背上,被爸爸背在背上,被姑妈背在背上,后来妈妈身体好转了,我被妈妈背在背上,妈妈背的我是最沉甸甸的我。

  我在他们背上感受摇摇晃晃,长到了有记忆的年纪。一天我问妈妈:“这个毛毯是什么时候买的?”妈妈于是把小毛毯与我的渊源告诉我:“妈妈还坐月子的时候你就盖着啦。”小小年纪的我感受到深沉的羁绊,庄重地为我的小毛毯起了个名字——绵绵。这么说的话,绵绵认识我比我认识它要早。

  绵绵是一床大概只有一米长的小毛毯,最外围轮廓是红色封边,花纹是红色、褐色、杏色不规则色块拼成,像三桶颜料打翻进染缸,在最上层交织成飘逸的形状。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毛料,柔韧密实,且没有化工纤维的臭味,我神奇地不对它过敏。其实幼年的我觉得绵绵长得不好看,不是我喜欢的浅粉色或淡蓝色,但我喜欢它。

  稍微长大一点的我不习惯把绵绵当被子盖,那样总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些距离,我将它像肠粉一样卷起,摆在我的身旁,每晚环抱着它入睡,像是两个人。那时我上幼儿园,家刚搬到县城,爸爸妈妈不再陪我睡觉。

  我每天晚上睡前要进行一系列仪式,先四肢紧紧缠绕绵绵,用力呼吸它毛茸茸里藏着的家的气味,挑选一块光滑柔软的毛料,用我短短的指甲用力抓挠,直到它们变得凌乱、失去光泽,然后想象着我是世界主角,在舞台中央表演着各样的节目,在甜蜜中入睡。神奇的是绵绵无论前一晚被我如何摧残,第二晚上床它仍是原状,光滑、柔韧。小小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曾对绵绵做过控制变量实验,每晚挠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每晚挠同一个地方,结果还是一样,它一直自愈,那时我相信这是绵绵特有的魔法。

  我上幼儿园时一直转学,幼儿园3年,我在3所幼儿园度过。不记得是上大班还是学前班的时候,幼儿园中午可以托管小孩,一整间大教室紧密排列一张张小床,像蜂巢一样堆叠。吃完午饭之后每个小朋友到床上被要求午睡,我把绵绵抱去了幼儿园。有次中午我久久不能入睡,想起从前我捂住自己的耳朵之后,世界的声音就变小了,于是我蠢蠢欲动,把整个人缩进绵绵底下,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叫了一声,我自信没有人能够听见,因为我不仅捂住了耳朵,还有绵绵为我加一层屏障。可下一秒老师气势汹汹地大声发问:“谁还没有睡着!”我吓得一动不敢动,窝在绵绵之下,隔着绵绵试图看清毛毯之外的世界,观察老师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后来上了小学学了寓言才知道,原来我当时体验了一回真情实感的掩耳盗铃。

  小学之后对于绵绵的记忆变少了许多,可能是我长高了,我不再是小小的我,而它还是小小的它。彼时我已不能再四肢环抱它,只能用双手,它也不再能盖全我的身体,但足够在我难过时包裹我的脑袋,吞咽我的哭泣。我还是爱和它睡,它身上有令我平静、感到幸福的家的味道。

  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弟弟出生了,很自然地,绵绵对我的使命终止,转而嫁接到了对弟弟的使命上。即便我非常不舍,但在妈妈询问我能否把绵绵给弟弟用时我还是同意了,那时我上初一,弟弟一岁。他小小的,就像以前小小的我,也要被背在背上,也需要闻绵绵身上的家的味道,我想。

  自那之后绵绵渐渐淡出我的生活。从高中之后我便不常回家,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忘记绵绵曾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直到高二的某个夏日放学后,我跟最好的朋友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糟糕的成绩和对未来的绝望盘踞在我脑海,我突然不可控制地对她说:“我可以挠你的肩膀吗?”她震惊之余同意了我的荒唐请求,我就那样挠着她的肩膀,不轻不重,一路走回了出租屋。当时我并没有把自己的荒唐行径与幼时和绵绵的相处联想,或者说当时我完全忘记了它曾存在、我曾无法离开它。

  再见到绵绵是大学的一个寒假,弟弟已经上小学,他有了自己的崭新的毯子,妈妈正准备把绵绵打包送进衣物回收箱。我当时看了眼,没有拦着。绵绵已经再不柔软光滑,它变得黯淡粗糙。我不知道为何它失去了自愈的魔法,可能它的生命随着我长大走到了尽头。

  水流如此温暖,昨晚洗澡时绵绵突然从我脑海平淡的角落冒出个头,我突然有些难过。我扯着线头,磕磕巴巴地回忆,回忆过去就像在犁地,旧的土翻过去,新的土翻过来,七零八碎的片段被我种进地里,我以为我忘记了,但它们与我的联结其实早已悄悄发芽。

  现在我的抵抗力远强于小时候,不会再轻易过敏,可以随意挑选喜欢的漂亮毛毯和毛绒玩偶。

  但我想念绵绵,幻想我仍被它包裹。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29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