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品中,“意识上传”常被当作背景设定:未来人类大脑的意识、记忆等能被上传至数字设备,人类最终实现“数字永生”。但如果“意识上传”技术被资本垄断,形成一门决定人类生存质量的生意,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黑镜》第七季开篇,主人公身患重病,脑中被植入备份意识以维持生存,但生活质量受制于信号范围和服务器速度。意识上传服务也分为三六九等,为了赚钱,她的丈夫在地下网站上伤害自己的肉体换取网友的打赏,供养与机器共生的“赛博格”妻子。在“上载世界”,“尊贵人类”靠科技增强现实感官,“普通人类”的感官功能被“夺舍”、死前还在念广告,就像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
过去,《黑客帝国》探讨过“意识上传”消融虚实界限后的人类存在危机,《万神殿》提出虚拟克隆体也有自由意志。《黑镜》则更悲观、更具现实主义色彩,许多连带设定在真实世界都能找到参照物:“口播广告”就像在视频软件、社交媒体里无处不在的“信息流”广告,“笨笨网”让人想起直播平台上靠喝酒、“斗狠”盈利的“狠PK主播”,“一键控制情绪”则有脑机接口技术调节抑郁症患者情绪的影子……
《黑镜》中主人公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新技术,连同“贵的就是好的”“升级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资本逻辑一并吞下,希望科技的灵丹妙药“药到病除”。但当他们发现已经难以承担技术给生活带来的副作用时,只能被推搡着走向深渊。
“工具都有偏向性”,《黑镜》的编剧查理·布鲁克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纯粹的“技术悲观主义者”,“与其说我预言了什么,不如说是对已经发生事实的推断”。
科幻作品一直是人类对当下社会的投射。如果说《异形》《世界之战》等20世纪科幻电影反映了对冷战、移民、意识形态入侵的恐惧,那么如今《黑镜》《人生切割术》中的“数字永生”“情感异化”等议题,更多反射出人类对科技过分依赖、隐私与思想控制、寡头科技公司监管困难等恐惧。
科技发展得太快、人类记忆力又短暂,常会忘记来时的路。看到儿时的诺基亚、随身听、PSP,不少人会怀疑自己过去对于它们的痴迷。1985年电影《回到未来》中预测30年后的未来世界,其中一些不到20年就得到了印证。这也是为什么观众觉得《黑镜》越来越“不够过瘾”——人类的想象力与现实相比显得过于保守。
文学批评家雷蒙·威廉斯提出,新技术被审视的时期可能是正当化的过程,“作为一个技术-文化复合体,传播技术总是先要被赋予一定的社会意义之后,才能够作为一个被驯化了的‘物’进入我们的生活世界”。
“技术没有好坏之分,也不是中立的”,历史学家梅尔文·克兰兹伯格总结。有时我们对技术的理解滞后于它的影响,最初人们歌颂互联网的开放与包容,直到“棱镜门”事件后,网络带来的隐私问题才被真正放大。
最近的“智驾”事故让人们反思,我们应当如何处理和智能系统的关系。汽车公司在产品手册中写,“切勿依靠智能领航功能来应对突发的紧急情况”。德国全德汽车俱乐部研究表明,72%的自动驾驶事故发生在系统提示后2秒内,实际上驾驶员平均需要2.3秒才能完成有效接管。在高速公路场景,这个数值会延长至2.6秒。在技术飞速迭代的当下,我们也需要留足0.6秒,审慎地思考科技留下的印记。
这时人文社科学者的“阴谋论”,反倒充当了人类社会的免疫系统:信息一定越多越好吗?有情绪感染力的内容才是王道吗?当真实成为一种稀缺物品,如何捍卫我们核实信息的权利?普遍的技术乐观情绪,只会把我们与“公共福祉”越推越远。
而更多普通人更实际的恐惧,或许是担忧不懂技术而被未来抛弃。如今“人工智能焦虑”正在席卷社交媒体:有人发帖问“29岁转行干AI是否来得及”,被网友劝诫“现在赚钱的风口就是开班让人学AI”。这些课程的受害者和过去被“区块链”“量子力学”骗局捕获者大概率是同一批,支撑他们的是对“科技改变命运”的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我们攥着改变技术的命运的钥匙。每项技术诞生,其目的并不都是为了公共利益最大化。世界银行报告显示,算法信用评分使发展中国家小商户更难获得贷款,算法拒贷率比人工高22%。为了完成任务,人工智能可以“不懂装懂”、编造答案。《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提醒人们警惕技术“暴政”,以及人工智能对于个体经济价值和政治权利的颠覆。
诚实、公平、民主,这些难以被编码的价值观,需要技术制定规则来护航。为了防止《黑镜》的担忧成真,未来AI医疗中患者的支付能力不应直接与治疗方案和服务的算力水平挂钩,医疗中获取的患者生物学数据也应得到更全面的保护。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每一次关闭个性化推荐、每一条迁移到去中心化平台的动态,都是对“技术应为人类服务”理念的投票。
焦晶娴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21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