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跨上自行车,踏上“考察民族民间艺术中国行”的旅程。那时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导航,甚至还没有“公路村村通”,一张中国地图、一台老式相机、几卷胶卷、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就是我全部的装备。1998年,我再次踏上征途,仍是一人一车(赞助商提供的越野吉普车),虽然已有一台BP机,但仍没有便捷的通讯和装备。18年中,20万公里,走访55个民族(除台湾高山族之外),收集1万余件民间艺术品……这些数字背后,是无数个在荒野、深山、村寨中独行的日夜。
那时,我带着最简陋的装备走进了中国最偏远的村寨:在贵州省台江县“苗疆腹地”的排羊乡九摆村,见到了王安丽老妈妈精美绝伦的剪花和刺绣;在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绵虒镇羌锋村,高耸挺拔的古碉堡群让我被羌族建筑艺术深深地折服;在黄土高原,认识了许多手有巧活的乡村大娘大叔,他们能就地取材、因材施艺,做出令人惊艳的剪花、泥塑、木雕、贴花……每一次田野调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和体力消耗,但正是这种“笨拙”的行走,让我触摸到了民间艺术最真实的温度。
如今,AI技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重塑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一台智能手机就能下载全球的公路、铁路网,无人机和卫星影像让地理勘探变得轻而易举;年轻人足不出户,就能通过VR技术“云游”敦煌莫高窟,在数字博物馆里欣赏千里之外的文物;算法会根据你的喜好,精准推送世界各地的文化资讯……这一切,都让物理意义的“行走”看起来既低效又过时——既然动动手指就能获取海量信息,为何还要背着几十公斤的装备,在泥泞的山路上孤独辗转数年?
我深知这个问题背后的争议和焦虑。在贵州黔东南深山里,我曾遇到一位制作芦笙的老匠人,他和村里的年轻人吹各种苗族山歌的曲子给我听,优美的曲调拂向心头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他们吹出了大山的魂。即便AI可以完美复刻一件民族乐器的形制,能分析出最佳的音律组合,甚至能够根据乐器的音色音准生出与那些乐器演奏一模一样(甚至分毫不差)的曲子,但它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三月三白族同胞要在山头山谷里对唱,为什么苗族和瑶族绣娘要花十几年为自己绣一套嫁衣,为什么苗族的银饰要錾刻上祖先迁徙的路线,为什么白裤瑶族人的裤腿上要绣上血掌印——这些隐藏的文化密码,需要行走者用身心去交流、去感受。
AI时代的到来给予我们很多学习的机会,但我认为在算法推送主导认知的当下,青年行走需要建立新的实践逻辑:
首先,我们不能“急功近利”,应该在时间维度上追求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提出的“慢速观察”。我们要向自然学习,像植物生长或风吹过石林一样,用耐心和沉浸的方式去感知世界,拒绝被大数据主导推荐的、效率至上的认知惯性推动,拒绝“快餐式”的匆忙结论。我们通过物理意义“行走”的慢节奏,来对抗AI大数据时代的碎片化,亲历“在场”的体验性,这是人类现实物理意义世界和AI虚拟世界的最大不同。
我感谢自己“孤独”行走的55个民族民间文化艺术田野考察之旅,这旅程为我一生带来数不尽的、终身受益的阅历和见识。这些通过实地踏勘获取的一手资料,通过参与观察获得的切身感受,最终内化为我的学术积淀与生命体验。那些用脚步丈量的土地、用双手触摸的纹理,最终沉淀为血脉里的记忆——对于人类的个体来说,它们比数据更鲜活,比算法更深刻。
真正的生命密码,不在数据,而在老祖宗的摩崖石刻里;不在技术,而在族群成员的生活实践中。真正的智慧,不在云端,而在泥土与风霜之间;不在代码的循环里,而在人与山川、草木、歌谣的相遇中。AI技术可以模拟世界,却无法替代身体亲历的震颤——那种在未知路途上的心跳,在陌生人微笑里的暖意,在星空下的顿悟与孤独。行走,是我们对数字洪流最温柔的抵抗,也是对自己灵魂最诚实的应答。
(作者为首届“中国当代徐霞客”,2006年)
管祥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16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