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训练塔外墙的那片爬山虎,闲暇时我总爱倚着消防车的轮胎看云,绿叶茂密,顺着我的目光一步步攀上了天,里面是深入我心的蓝。
看我有些拘谨,和我同姓的大明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主动搭话:“你晓得云层里头有几种蓝不?”我把视线收回,远处化工园区的烟囱还在吞云吐雾,靛青的气体中浮动着某种介于钢水与琉璃之间的色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金属经过高温灼烧后特有的颜色。
10年前,我在报社实习时接到采访消防队员的任务。因为我是小伙子,被安排和男队员们同吃同住。当我推开那扇路过多次的消防站铁门,此前的神秘滤镜瞬间瓦解:抗洪时泡胀的腰带扣,已辨认不出颜色;原本暗红色的抢险服肩章,已经氧化发黑……王班长递给我一套蓝色的作训服,两个袖口均已磨出毛边,但依然干净齐整,我的掌心扫过,有种粗粝而安全的触感。
第一次跟随小队做负重登楼训练时,我们就遇到了特殊情况。刚爬到15楼,才入队不久的新人小马突感身体不适,摘掉空气呼吸罩,扶着墙呕吐,淡黄色的液体溅在崭新的制服上,像在靛蓝布料面上绽开星星点点的花。恢复后的小马,向大家表示歉意,没想到王班长却摆了摆手,笑着说:“挺好,你率先达成新人第一课,这身衣服也算带有‘人味儿’了。”
大明说,他第一次接触到“人味儿”,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夜。晚上9点,城郊的老旧居民楼突发爆燃,他们第一时间出警,赶到4楼时防盗窗已碎得像纸片,不时伴随爆裂声在空中翻飞。而热成像仪的屏幕里,还跳动着微弱的橙光,他想起第一次救火时一个前辈说过的话:“火场里最烫的不是火焰,是犹豫!”他和队友前后猫腰钻进扭曲变形的单元门,哪怕防火手套刮过钢筋时都能带出火星,也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人。
那是大明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燃烧的肉体。老人蜷缩在浴缸里,他的右臂已经着火,却依然死死攥着一张老伴生前的照片。昏迷的老人被救出,经过抢救后老人生命无虞,只是右臂烙下了永久的伤疤。事后,他逢人便夸赞:“是‘火焰蓝’,救了‘夕阳红’。”
大家在现场烧焦的废墟里还发现了“幸存者”——一盆兰花,叶片虽然已被熏黑,但里面竟钻出一丝胡须般的秋芽,在探照灯下颜色冷艳。大明把它移栽到屋外的阳台,没想到次年春天路过,竟看到它开出几片淡青色的花儿,远看如星光,近看像刺青。
每年除夕,是消防员最提心吊胆的日子。有一年,离新年钟声敲响只剩几分钟,一处商业街店铺突然蹿出火苗。救出来的门店服务员瘫坐在雪里,睫毛上挂着冰晶,却固执地要返回火场,找回装千纸鹤的铁盒子——里面有几百只彩纸折的千纸鹤,是准备送给即将接受手术的母亲的。
“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好不好?”她的嘴唇已冻紫,呼出的白气在黑夜里格外分明。后来,有队员再度冲进火场,最终在倾倒的货架下翻出那个盒子,被压扁的铁皮表面反射着头灯的光。还好,姑娘的希望没有被压碎。当队长把盒子交到她手中,第一只蓝纸鹤在打开时顺势飞出,远处传来清晰可辨的新年欢呼。
授衔仪式的前一晚,队员们在车库保养器材。大明正用砂纸打磨抢险救援服上的焦痕。伴着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他忽然说起他入队前的故事:毕业于美术学院,作品曾获过奖,但是导师总说他画板上的蓝色,缺少一种“灵魂的灰度”,一气之下他烧了画具,决心永不握画笔……我突然想起初次见面时他问我的问题,关于蓝色的层次,想来他又有新的理解——他说这颜色最妙之处在于既能隐入夜色,又能在强光下醒目如刀锋,就像我们藏在防火面具后的哽咽与欢呼,最终都化作水枪里澎湃的激流。他还向我坦白:其实,他宿舍的生活服内衬里一直藏着炭笔,有时还会在稿纸上描几笔。
我突然想起他的年纪。彼时,不过比即将走出校园的我,大两三岁而已。
采访结束的那天,我看见新队员们在清洗云梯车。不用赶时间的水流,慢慢冲过车身上板结的泡沫干粉,在地面缓缓汇成蜿蜒的溪流,有一种刀锋入鞘般的美感。荣誉室新增的展柜里,玻璃映出他们制服肩章上的银星,与墙上10年前的集体照重叠。那些年轻面孔的制服从橄榄绿变成火焰蓝,但眼中的光芒始终如抢险车顶的警灯,在疾驰中划出响亮的蔚蓝弧光。
训练塔外,一群来参观的小学生正在数队员们的勋章,他们对一切都带着好奇,包括常服的蓝和爬山虎的绿,在他们的水彩本上,消防车总是红色的,就像我们的想象里,青春该有的颜色。
大家总说,火焰蓝是最“燃”的青春底色。而我知道,如果可以选择,这群“蓝朋友”们最期待的是“不燃”,是万家灯火下的心如止水,是岁月平凡中的国泰民安。
谭鑫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15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