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单车碾遍了柏油路,车架上斜插着的半瓶橘子汽水,随着车的颠簸撞出了满是气泡的青春。

  那时我总错觉自己的脊椎是株热带植物,在碳酸饮料与过剩荷尔蒙里疯狂抽条。校服袖口总短一截,手腕突兀地支棱着,像截新生的桦树枝。

  失恋之后,我经常一个人骑车跨过半城,有意无意路过“银海金岸”,想骑得快些,让风把晒烫的衣衫吹凉,却又忍不住捏紧刹车,想在那路过的短短几十秒里偶遇她。但现实不是电影,我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她。她是故意躲着我吗?平静,激动,懊悔,释然。她可真是把我给迷死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也不可比……

  在必经之路上有座很长的桥,上坡时弓着背使劲蹬车,金属车架在压力下发出细微的呻吟;下坡时张开双臂,任晚风灌进校服,像拥抱一个永远追不上的梦。车链在桥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像极了心跳漏拍的节奏。

  那时天蓝得很,只听得见蝉鸣与鸟啼,偶尔身旁的一声犬吠会加入它们。桥两侧的河水随四季变换着颜色:春日泛着新绿,飘着细碎的樱花;夏天涨水时浊浪翻滚,带着上游冲来的枯枝;秋风掠过时,河面会浮起一层“金箔”;到了冬天,河水便安静得像一块深蓝色的绸缎,只有水电站的闸门偶尔发出“哐当”一声,惊醒沉睡的水鸟。水电站一直静静注视着这座城,桥旁的草地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我时常靠着自行车发呆……有时又会突然被路过的犬吠惊醒,看那土黄色的身影追着蝴蝶跑远,才惊觉斜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在晚风里摇晃的狗尾巴草。

  我沿着那座桥一路向北,绕到去学校的巷子,把车停在路口。巷子空荡荡的,两旁是20世纪90年代的老楼,水泥外墙灰得发黑,深蓝透着绿光的窗户脆脆的,我总是将它和小时候就诊的人民医院的玻璃联系起来,看着瘆人。路旁的树交错纵横,树上叶子的黑绿色也是我绘画时从不碰的颜料区,只看见巷子两旁布满灰尘的杂草在疯长……

  路旁诊所的铁门早已上了锁。褪色的木牌上,“中西医结合”的字样被风雨啃噬得不成样。记得中学时发烧,母亲总带我来这里,老大夫会把冰凉的听诊器贴在我胸前,药柜里奇怪的薄荷味总能盖过酒精的刺鼻。现如今铁门上挂着的锈铁链,像条冬眠的蛇,蜷缩在门上。再往前,靠近学校那户人家二楼的篮球架铁圈早已不见,只留下锈迹斑斑的基座,像块永远长不好的伤疤。曾见过几个男生在这里打篮球,球把外墙砸得黢黑,如今也只剩下基座上的几个螺丝孔固执地数着流年。

  踱步到校门旁,保安在监控室抱着搪瓷杯走神,监控室旁的老树依旧很壮很怪,壮得可以有十几个人在下面乘凉,怪得像老人攥紧的拳头。头顶的校门似乎没什么变化,我也识趣,给校门拍了张照就准备离开,但每次举起手机拍照,镜头里的校门总会微微模糊,不知是因为镜头没对上焦,还是因为眼眶里的水雾。

  巷子直通一条大路,大路上路灯明亮,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给这条巷子也安装些路灯。

  不过我并未朝前骑去,我畏光,窒息,逃避。

  那天的晚霞红得反常,像打翻的颜料泼在楼顶,白日的聒噪随之降到了冰点。回到路口,我惊觉头上落下些细碎的白花,落在自行车筐里,像撒了把星星。我蹬着自行车慢慢原路返回——不为别的,只为再路过一次“银海金岸”,虽是路过,却再没勇气多看一眼那几个烫金大字。

  直到有一天,高中课堂上,老师抽背《氓》,念到“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时,我鬼使神差地接了句“士之耽兮,不可说也”,全班哄笑中,突然想起那个疯长的夏天,想起桥边疯长的野草,想起巷子里疯长的回忆……

  记不得之后坚持骑了多久,只记得再后来不去了,我想大概是青春疯长停止了吧。

王圣鹏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15日  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