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乡村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13岁犹太小男孩坐在船上,沿着河流高唱纳粹教他的歌颂士兵的歌曲:士兵列队走过,美丽的姑娘打开窗子……尸体的臭味裹在风里,吹得特雷布林卡——波兰一个小村子弥漫着一股怪味。每天约1.2万至1.5万人在特雷布林卡死去,那些死去的人不再以尸体或人称呼,而被称为木偶、布娃娃、抹布,扔进焚尸炉里。

  这是纪录片《浩劫》所描述的二战集中营的故事。它是2025年北京国际电影节的片单中最长的电影,566分钟,近10个小时,全球超7000万人已经看过。4月27日,北京上百位观众在巨幅银幕前观看了二战时犹太人遭遇大屠杀的历史。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重温老片的意义在于,提醒我们和平的重要性。

  《浩劫》没有出现令人不适的镜头,没有出现一具尸体,也没有运用历史资料和档案,导演克罗德·朗兹曼只是把镜头对准了一位位历史当事人,请他们回忆在集中营所看到的一切。

  在亲历者的记忆中,特雷布林卡的毒气卡车将尾气通过管道排入封闭的车厢里,犹太人一开始在车厢内叫喊,后来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卡车停在森林深处的壕沟前,车厢里的人都死了,遇难者就像“土豆一样”硬邦邦地滚落出来;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会有场生存决斗,因为毒气从下到上散发,越往上的空间,人越好呼吸,有力气的人会争抢踩着其他人往上爬、往门边挤。结束后,毒气室的门一开,人堆得像玄武岩一样一层层,体力最弱的人叠在最下面。

  导演细致地追问着当时的场景:毒气卡车长什么样?什么颜色?车速如何?最后拼凑出一个精密高效的死亡流水线,将工业文明最引以为傲的“效率”落实到每一步步骤——绿皮的德式卡车需要缓缓前行,一旦车速太快,抵达目的地时,车厢内会有幸存者。有一次,卡车侧翻了,犹太人从车厢里逃出来,被士兵用枪击毙。

  那名13岁的犹太男孩说,从记事起,街上都堆满死人,有人太饿了,走着走着倒下死了,他以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在镜头前的表情一直是木讷、呆滞的,似乎已经接受了过去。还有人微笑着聊起往事,导演问,你“怎么一直笑?”他回:“不然呢,我哭吗?既然还活着,就笑吧。”但当他想起自己妻女的尸体叠在壕沟里,一层一层,堆了四五层尸体,他终于绷不住哭了。

  还有位理发匠,在集中营为那些即将进入毒气室的女人剪头发——纳粹希望女人误以为是普通的剪发活动,能平静地走进毒气室。理发匠形容,那时他对一切的感受都消失了。但当他提起一位好友的妻女也走进毒气室,他停顿了数分钟,一直无法继续陈述那个场景,导演恳求他:“你必须说下去,我向你道歉,我知道这是残酷的事。”

  他们的口述冗长、沉重,让我有种窒息、想呕吐的感觉。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中间夹杂着多国语言翻译,复调地陈述事实。这种口述的记录方式让我每一分钟都很煎熬,又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我看过电影《美丽人生》,年轻的犹太父亲把集中营的苦难编成一场游戏哄骗儿子,用喜剧的细节讲述集中营的苦难,但它给我的感受,远没有《浩劫》来得真切。我想,这是真实的力量、陈述的重量。只有忠实地记录,不加虚构地聆听亲历者的经历,才是了解这段恐怖历史最不加修饰的方式。

  纪录片里,一位犹太人拉着外来的人,给他指出犹太隔离区,重复说,“They are dying!”(“他们正在死去!”) “Remember!Remember!”(“记住这个!记住这个!”)

  铭记,而不是遗忘,是所有亲历者共同的心愿。往事沉重又复杂,一位亲历者说,他愿意回忆,是因为他知道这部纪录片的意义。

  这同时也是导演朗兹曼的心愿。他用11年,寻访14个国家创作,1985年公映的《浩劫》,选用亲历者回忆、口述、互相印证的证词拼接了奥斯维辛、特雷布林卡等集中营的过去。导演朗兹曼最初对《浩劫》的影响力有较低的预期,“有人看就不错了,大概3000人看过,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实际上,《浩劫》首映后,迅速引起全球轰动。

  这位出生在巴黎犹太家庭的导演,二战时全家躲在后花园的地洞里,躲过了灾难,他的后半生都在创作与犹太人大屠杀相关的纪录片,拒绝虚构与修饰,那段年少的记忆和群体的苦难是他的创作母题。

  朗兹曼的镜头还对准了前纳粹分子,放大他们躲闪、否认、扶额、尴尬等各种表情。纳粹德国在波兰首都华沙建立封闭隔离区,逐步将囚禁在此的犹太人送往集中营屠杀,当时管理华沙犹太局的副局长事后推脱,自己当时只不过28岁,导演却戳破他的谎言,“30岁了,三十而立,您还是法学博士”。

  还有许多“共犯”:帝国铁路只要给钱,什么东西都能运输,包括把犹太人送去集中营;旅行社办理送犹太人去集中营的手续,和送旅客去度假,用的是同一套办公程序;纳粹分子侵占了部分犹太人的财产,一部分用来支付列车费用,相当于犹太人自掏腰包走向了死亡。奥斯维辛距离华沙只不过约300公里,却没有一点大屠杀的消息外泄。

  还有部分冷眼旁观的波兰人,眼看着自己的犹太邻居、发小、同学被带走,却只顾着在犹太人离开后,霸占房子、侵占财产。他们麻木地接受了身边人的命运。有特雷布林卡的村民坦言,没有犹太人,他们的生活会更好。这群麻木的旁观者也是这场人为制造的苦难的“共谋”。

  这场人类暴行结束于80年前的5月8日:法西斯德国在柏林郊区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战后,那位华沙犹太局的副局长成了登山出版社的编辑,一名前纳粹分子在啤酒店干了20多年,每天能卖出四五百斤啤酒。有的人继续住着犹太人原先的房子,一些犹太人散落在世界各地,有人表示此生不愿再回波兰。一位幸存者表示,对自己的幸存都很愧疚,“我何德何能可以逃脱厄运,这是我的同胞们无法逃脱的命运,是整个民族的宿命”。

  “你要舔到了我的心,你会被毒死。”集中营留下的创伤,三四十年过去了,依然留在犹太人的心里。但生活还在继续。影片的最后一幕,一位犹太人回忆重返波兰市区那天,电影院、咖啡店、商店一如往常地开业,街上人来人往,阳光普照大地。

魏晞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5月07日  06版